威尼斯【1】
威尼斯(Venice)是一个别致地方。
出了火车站,你立刻便会觉得;这里没有汽车,要到那儿,不是搭小火轮,便是雇“刚朵拉”(Gondola)。
大运河穿过威尼斯像反写的S;这就是大街。
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条,这些就是小胡同。
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刚朵拉”是一种摇橹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那儿都去。
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
只要不怕转弯抹角,那儿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
可是轮船中人还是很多,“刚朵拉”的买卖也似乎并不坏。
威尼斯是“海中的城”,在意大利半岛的东北角上,是一群小岛,外面一道沙堤隔开亚得利亚海。
在圣马克方场的钟楼上看,团花簇锦似的东一块西一块在绿波里荡漾着。
远处是水天相接,一片茫茫。
这里没有什么煤烟,天空干干净净;在温和的日光中,一切都像透明的。
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夏初从欧洲北部来的,在这儿还可看见清清楚楚的春天的背影。
海水那么绿,那么酽,会带你到梦中去。
威尼斯不单是明媚,在圣马克方场走走就知道。
这个方场南面临着一道运河;场中偏东南便是那可以望远的钟楼。
威尼斯最热闹的地方是这儿,最华妙庄严的地方也是这儿。
除了西边,围着的都是三百年以上的建筑,东边居中是圣马克堂,却有了八九百年--钟楼便在它的右首。
再向右是“新衙门”;教堂左首是“老衙门”。
这两溜儿楼房的下一层,现在满开了铺子。
铺子前面是长廊,一天到晚是来来去去的人。
紧接着教堂,直伸向运河去的是公爷府;这个一半属于小方场,另一半便属于运河了。
圣马克堂是方场的主人,建筑在十一世纪,原是卑赞廷式,以直线为主。
十四世纪加上戈昔式的装饰,如尖拱门等;十七世纪又参入文艺复兴期的装饰,如栏干等。
所以庄严华妙,兼而有之;这正是威尼斯人的漂亮劲儿。
教堂里屋顶与墙壁上满是碎玻璃嵌成的画,大概是真金色的地,蓝色和红色的圣灵像。
这些像做得非常肃穆。
教堂的地是用大理石铺的,颜色花样种种不同。
在那种空阔阴暗的氛围中,你觉得伟丽,也觉得森严。
教堂左右那两溜儿楼房,式样各别,并不对称;钟楼高三百二十二英尺,也偏在一边儿。
但这两溜房子都是三层,都有许多拱门,恰与教堂的门面与圆顶相称;又都是白石造成,越衬出教堂的金碧辉煌来。
教堂右边是向运河去的路,是一个小方场,本来显得空阔些,钟楼恰好填了这个空子。
好像我们戏里大将出场,后面一杆旗子总是偏着取势;这方场中的建筑,节奏其实是和谐不过的。
十八世纪意大利卡那来陀(Canaletto)一派画家专画威尼斯的建筑,取材于这方场的很多。
德国德莱司敦画院中有几张,真好。
公爷府里有好些名人的壁画和屋顶画,丁陶来陀(TinDtoretto,十六世纪)的大画《乐园》最著名;但更重要的是它建筑的价值。
运河上有了这所房子,增加了不少颜色。
这全然是戈昔式;动工在九世纪初,以后屡次遭火,屡次重修,现在的据说还是原来的式样。
最好看的是它的西南两面;西面斜对着圣马克方场,南面正在运河上。
在运河里看,真像在画中。
它也是三层:下两层是尖拱门,一眼看去,无数的柱子。
最下层的拱门简单疏阔,是载重的样子;上一层便繁密得多,为装饰之用;最上层却更简单,一根柱子没有,除了疏疏落落的窗和门之外,都是整块的墙面。
墙面上用白的与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素朴的方纹,在日光里鲜明得像少女一般。
威尼斯人真不愧着色的能手。
这所房子从运河中看,好像在水里。
下两层是玲珑的架子,上一层才是屋子;这是很巧的结构,加上那艳而雅的颜色,令人有惝恍迷离之感。
府后有太息桥;从前一边是监狱,一边是法院,狱囚提讯须过这里,所以得名。
拜伦诗中曾咏此,因而便脍炙人口起来,其实也只是近世的东西。
威尼斯的夜曲是很著名的。
夜曲本是一种抒情的曲子,夜晚在人家窗下随便唱。
可是运河里也有:晚上在圣马克方场的河边上,看见河中有红绿的纸球灯,便是唱夜曲的船。
雇了“刚朵拉”摇过去,靠着那个船停下,船在水中间,两边挨次排着“刚朵拉”,在微波里荡着,像是两只翅膀。
唱曲的有男有女,围着一张桌子坐,轮到了便站起来唱,旁边有音乐和着。
曲词自然是意大利语,意大利的语音据说最纯粹,最清朗。
听起来似乎的确斩截些,女人的尤其如此--意大利的歌女是出名的。
音乐节奏繁密,声情热烈,想来是最流行的“爵士乐”。
在微微摇摆地红绿灯球底下,颤着酽酽的歌喉,运河上一片朦胧的夜也似乎透出玫瑰红的样子。
唱完几曲之后,船上有人跨过来,反拿着帽子收钱,多少随意。
不愿意听了,还可摇到第二处去。
这个略略像当年的秦淮河的光景,但秦淮河却热闹得多。
从圣马克方场向西北去,有两个教堂在艺术上是很重要的。
一个是圣罗珂堂,旁边有一所屋子,墙上屋顶上满是画;楼上下大小三间屋,共六十二幅画,是丁陶来陀的手笔。
屋里暗极,只有早晨看得清楚。
丁陶来陀作画时,因地制宜,大部分只粗粗钩勒,利用阴影,教人看了觉得是几经琢磨似的。
《十字架》一幅在楼上小屋内,力量最雄厚。
佛拉利堂在圣罗珂近旁,有大画家铁沁(Titian,十六世纪)和近代雕刻家卡奴洼(Canova)的纪念碑。
卡奴洼的,灵巧,是自己打的样子;铁沁的,宏壮,是十九世纪中叶才完成的。
他的《圣处女升天图》挂在神坛后面,那朱红与亮蓝两种颜色鲜明极了,全幅气韵流动,如风行水上。
倍里尼(GiovanniBellini,十五世纪)的《圣母像》,也是他的精品。
他们都还有别的画在这个教堂里。
从圣马克方场沿河直向东去,有一处公园;从一八九五年起,每两年在此地开国际艺术展览会一次。
今年是第十八届;加入展览的有意,荷,比,西,丹,法,英,奥,苏俄,美,匈,瑞士,波兰等十三国,意大利的东西自然最多,种类繁极了;未来派立体派的图画雕刻,都可见到,还有别的许多新奇的作品,说不出路数。
颜色大概鲜明,教人眼睛发亮;建筑也是新式,简截不啰嗦,痛快之至。
苏俄的作品不多,大概是工农生活的表现,兼有沉毅和高兴的调子。
他们也用鲜明的颜色,但显然没有很费心思在艺术上,作风老老实实,并不向牛犄角里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威尼斯的玻璃器皿,刻花皮件,都是名产,以典丽风华胜,缂丝也不错。
大理石小雕像,是著名大品的缩本,出于名手的还有味。
《儿女》【2】
我现在已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
想起圣陶喜欢用的蜗牛背了壳的比喻,便觉得不自在。
新近一位亲戚嘲笑我说,要剥层皮呢!更有些悚然了。
十年前刚结婚的时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札记》里,见过一条,说世界上有许多伟大的人物是不结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话,有妻子者,其命定矣。
当时确吃了一惊,仿佛梦醒一般;但是家里已是不由分说给娶了媳妇,又有甚么可说?现在是一个媳妇,跟着来了五个孩子;两个肩头上,加上这么重一副担子,真不知怎样走才好。
命定是不用说了;从孩子们那一面说,他们该怎样长大,也正是可以忧虑的事。
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
自然,子孙崇拜,儿童本位的哲理或伦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亲,闭了眼抹杀孩子们的权利,知道是不行的。
可惜这只是理论,实际上我是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
近来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想着孩子们受过的体罚和叱责,始终不能辩解--像抚摩着旧创痕那样,我的心酸溜溜的。
有一回,读了有岛武郎《与幼小者》的译文,对了那种伟大的,沉挚的态度,我竟流下泪来了。
去年父亲来信,问起阿九,那时阿九还在白马湖呢;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
我为这句话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人性许真是二元的,我是这样地矛盾;我的心像钟摆似的来去。
你读过鲁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么?我的便是那一类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
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
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
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
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
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
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
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
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
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
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
吃饭而外,他们的大事便是游戏。
游戏时,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坚持不下,于是争执起来;或者大的欺负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负了大的,被欺负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诉苦;我大抵仍旧要用老法子来判断的,但不理的时候也有。
最为难的,是争夺玩具的时候:这一个的与那一个的是同样的东西,却偏要那一个的;而那一个便偏不答应。
在这种情形之下,不论如何,终于是非哭了不可的。
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致总有好些起。
我若坐在家里看书或写什么东西,管保一点钟里要分几回心,或站起来一两次的。
若是雨天或礼拜日,孩子们在家的多,那么,摊开书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笔也写不出一个字的事,也有过的。
我常和妻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
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
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
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
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
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
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
第二篇:关于朱自清经典散文欣赏
一位优秀的作者肯定有他的一面值得学习的,那么朱自清经典的散文您了解多少呢?下面和小编一起来欣赏吧!
朱自清的经典散文《背影》及赏析【1】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
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
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
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
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
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
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
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
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
我两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
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
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
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
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
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
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
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
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
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
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
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
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
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
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
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赏析】
朱自清的高风亮节,赢得了人民的敬仰,赢得了毛泽东同志的高度评价。
他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写到:“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
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 朱自清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5年到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
1928年后,主要从事文艺批评和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
1931年到英国留学,次年回国,继任清华大学教授。
他的散文感情真挚自然,语言朴素简洁,结构严谨精巧,具有清新、委婉、隽永的艺术风格。
《背影》是他前期散文的代表作。
他后期的散文文字更加洗炼和成熟,更加接近口语,但是缺少他前期散文动人的情致。
抗日战争爆发,随校内迁,任西南联大教授。
现实使他逐步确立了革命民主主义思想。
胜利回京后继续在清华大学任教,积极参加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群众运动和学生运动。
他在贫病交加的处境下不买美国“救济粮”,表现了高尚的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精神,为国人所尊敬。
朱自清是毛泽东同志称颂的“表现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的爱国知识分子,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
1925年任清华大学教授,创作转向散文,同时开始了古典文学的研究。
1928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背影》,成了文坛上著名的散文作家。
歌声【2】
昨晚中西音乐歌舞大会里“中西丝竹和唱”的三曲清歌,真令我神迷心醉了。
仿佛一个暮春的早晨,霏霏的毛雨默然洒在我脸上,引起润泽,轻松的感觉。
新鲜的微风吹动我的衣袂,像爱人的鼻息吹着我的手一样。
我立的一条白矾石的甬道上,经了那细雨,正如涂了一层薄薄的乳油;踏着只觉越发滑腻可爱了。
这是在花园里。
群花都还做她们的清梦。
那微雨偷偷洗去她们的尘垢,她们的甜软的光泽便自焕发了。
在那被洗去的浮艳下,我能看到她们在有日光时所深藏着的恬静的红,冷落的紫,和苦笑的白与绿。
以前锦绣般在我眼前的,现在都带了黯淡的颜色。
--是愁着芳春的销歇么?是感着芳春的困倦么?
大约也因那??的雨,园里没了浓郁的香气。
涓涓的东风只吹来一缕缕饿了似的花香;夹带着些潮湿的草丛的气息和泥土的滋味。
园外田亩和沼泽里,又时时送过些新插的秧,少壮的麦,和成阴的柳树的清新的蒸气。
这些虽非甜美,却能强烈地刺激我的鼻观,使我有愉快的倦怠之感。
看啊,那都是歌中所有的: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
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
于是为歌所有。
此后只由歌独自唱着,听着;世界上便只有歌声了。
背影【3】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
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
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
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
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
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
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
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
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
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
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
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
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
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
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
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
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
”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
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
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
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
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
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
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
”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
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
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
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
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