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最平凡事情的

现实主义

——契诃夫短篇小说《苦恼》赏析

作为短篇小说艺术大师的俄国作家契诃夫， 望？失去了亲人，遭遇了不幸，不求别的，只要创作了一系列举世公认的短篇小说佳作，而《苦 有个人肯听自己说说这个不幸，这是个起码的愿恼》堪称是其中的一部经典，小说写的是一位名 望，不是想让儿子起死回生，况且他身居闹市，叫约纳的车夫，一心想跟别人谈谈他才死不久的 整天迎来送去，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儿子，减轻一些内心的伤痛，可几次三番没有人 愿望也实现不了，愿望之小，与实现愿望的难度听他的，结果他只好把满腹心事向他的小马诉 之大形成强烈反差，更显示出约纳苦恼的厚重。说。这是个朴素平淡的故事，但历来很受推崇。

列夫?托尔斯泰认为它是第一流的小说；高 二、《苦恼》的组织结构

尔基对约纳的遭遇产生了强烈共鸣，称赞它是一

部非常真实生动的作品，他在《我的大学》中写 《苦恼》的层次非常清楚，写了约纳四次道：当年他在面包房工作的时候，传来了他外祖 向他人倾诉，四次碰壁，最后只好走进马棚，对母去世的消息，他感到万分憋闷，很想找个人讲 马诉说。契诃夫每写完一次约纳的碰壁，接着便讲他的外祖母，可是没有人听他讲，他的这个心 写他的苦恼，而每次碰壁后，他的苦恼就随之加愿也就永远埋在心底了。后来他读了《苦恼》， 深，在第二次碰壁后，加了一段抒情，在第四次后悔当初没想到把自己的悲哀讲给老鼠听，当时 碰壁后，写了约纳想象中的第五次努力——向女面包房里老鼠是很多的①；英国女作家卡特琳?

性倾诉，整个故事看似平铺直叙，其实匠心独曼斯菲尔德则认为：“如果法国的全部短篇小说 运。

都毁于一炬而这个短篇小说《苦恼》留存下来的 约纳遇到的四类人及对他们的称呼是军人话，我也不会感到可惜。”②曼斯菲尔德的观点未

（老爷）、三位年轻人（老爷）、仆人（老必人人赞同，但她是有凭有据，下面我们具体分 哥）、年轻车夫（老弟），这四类人的先后顺序析一下文本。 不是随意安排的，而是按照地位从高到低的顺

序，约纳在最后一次碰壁后，他在想象中向“娘

一、苦恼的原因 儿们”倾诉，从排列顺序看，排在牲口（小马）

的前面，可见当时俄罗斯妇女地位的低下。奇怪

契诃夫写的是车夫约纳的苦恼，他的苦恼是 的是：当约纳向军人和三位寻欢作乐的年轻人倾双重的：首先是失去了儿子，这是第一个苦恼， 诉时，这两类人虽不耐烦，却

还敷衍一句：“他随之而来的苦恼是自己的愿望实现不了。什么愿 是害什么病死的？”“大家都要死的”，而当他１３２ ２００８．０５

域外视野

１３２—１３４／描绘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

／何玉蔚

去向仆人和年轻车夫诉说时，前者让他走开，后 长，这其实为小说结尾约纳向马倾诉埋下了伏者一言不发倒头便睡。如果说，被约纳称之为老 笔。

爷的军人和三位年轻人，决不会花时间去听一个 在约纳向他的第一位乘客军人诉说的过程穷车夫的诉苦，这里存在社会地位的隔膜；而当 中，契诃夫着重写他的动作，约纳在车上“就像约纳去向和他同阶层的仆人和年轻车夫诉说时， 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他们竟连敷衍的话也懒得说，这的确发人深省。 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表明了约

纳失去了亲人后那种麻木茫然的感觉，而当军人

三、《苦恼》的细节分析 顺口敷衍地问了他一句话时，约纳“掉转整个身

子朝着乘客说”，并且，当军人不愿再听了时，

细节是关于人物、事物的细部的具体描 “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唯恐遗漏写，一切卓越的作品，如果把那些生动传神的细 诉说的机会，这些动作表明约纳倾诉内心苦闷的节抽掉，它们的魅力也就消失了，下面我们选取 心情是多么的迫切。

一些细节进行分析： 在约纳遇到三个年轻人后，契诃夫通过年

小说的第一自然段有一句话连续出现 轻人之口评论了一下约纳戴的帽子：即“全彼得“伛”字，约纳“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 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我们知道，服装有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伛”即曲背，而 三种主要功能：遮盖、保暖、显示，在任何情况“伛到的最大限度”即胸部紧贴大腿，这个动作 下，服装都向他人传递某种信息，告诉他穿者的在成年人的日常生活中是很少见的，但在特殊情 背景、气质和个性，作为衣着信号的帽子，向读况下很有代表性，我们在看新闻照片时，会发现 者表明了约纳处于一种怎样的经济状况。一场灾难后，受害者坐在亲人的尸体旁边或被毁 在同三位年轻人交谈的过程中，虽然他们家园的废墟上，他的身体是伛着的，在小说中， 对约纳骂骂咧咧，但约纳却一直在“笑”，并且契诃夫没有直接描写约纳的内心世界，但通过身 当年轻人到达目的地后，约纳还“久久地看着那体语言明白无误地传达了他的悲苦心境。 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小说的前几个自然段在写约纳等待乘客的 从这些细节描写中，我们可以得知约纳是

多么孤过程中，出现了约纳和他的小马的姿势对应： 寂，只要有人和他说话，就是骂他他也觉得舒“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 服，就在这里，契诃夫抓住了抒发情思的良机：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他那 “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车夫 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像天鹅似的伸长了 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脖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什么是姿势对 大无垠的。如果约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应？它指的是“朋友间无意识的动作一致”③。 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当两个身份相同、意趣相投的朋友面对面交谈 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这种苦恼竟包藏在时，常会采取一致的身体姿势，如果对谈论的问 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题又具有相同的态度，那么他们的身体所采取的 不见。”这段抒情读来十分贴切自然，既是约纳姿势就会更加相像，甚至会成为相互临摹的复 的心声，我们也能感觉到作者契诃夫的声音，它本。小说中出现了人与马的姿势对应，意味深 增强了整部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对突出约纳的苦

２００８．０５１３３ 名 作 欣 赏

ＭａｓｔｅｒｐｉｅｃｅｓＲｅｖｉｅｗ

恼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小说的结尾是，约纳只好寄情于他的小

当约纳下决心与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攀谈 马，向不懂人情世故的牲口诉说自己的悲哀，这时，他这么主动地问了一句：“老哥，现在几点 个“对马弹琴”的细节使人感到既可笑又可悲，钟了？”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当素不相识的人开 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而人与始搭话时，通常的话题是时间、天气之类，这句 人隔膜的主题一直贯穿于契诃夫整个创作中，也问话非常符合人们的实际生活经验，同时契诃夫 延伸到二十世纪世界文学大潮中。

也在貌似不经意中向读者透露了小说的内部时 《苦恼》突出体现了契诃夫创作的本质特间：小说的开头第一句“暮色昏暗”，而仆人的 色：即“描绘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回答“九点多钟”，接着契诃夫连续两次点明了 实主义能够从最平常的现象中揭示出生活的本时间，“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大约过了一 质”⑤。车夫约纳丧子后去向他人倾诉，这是平个半钟头”，我们可知到此为止小说中的事件发 凡人的日常生活事件，从平常现象中揭示生活生在从黄昏到晚上十一点半之间的时间段里。 的本质，是契诃夫现实主义的本质特色。契诃

当约纳第四次向年轻车夫倾诉碰壁后，契 夫曾说，写苏格拉底比写小姐或厨娘容易，的诃夫写了他想象中的第五次努力，小说是这么写 确，写普通的生活，平常的事物，从中揭示出的：“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 生活真理，这远比写戏剧性事件、叱咤风云的虽然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为 人物要难，它要求作家有敏锐的生活观察力，什么写这么一句话？ 能于平凡中见卓识，把它提高到美学的高度，

高尔基曾比较过实际上的平民与书本中的 这也正是我国古人所云，画“鬼魅最易”“犬平民的不同，他指出：“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 马最难”。

不幸的??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 作者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 博士

玩物??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 （责任编辑：水涓）

他们都是出奇的有味。” 回顾一下俄国批判现

实主义文学对小人物题材的艺术处理：从普希金

的《驿站长》、果戈理的《外套》到陀斯妥耶夫 ①参见高尔基：《高尔基文集》，第十六卷，《我斯基的《穷人》，进步的俄国作家对受压迫、遭 的大学》，陆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１９８５年欺凌的小人物表示同情，他们的作品充满了人道 版，第６３页－第６４页。

主义的同情心。契诃夫早年生活贫困，有过和小 ②转引自《文学遗产》，第６８卷，苏联科学院出版人物同样的生活经历，因此他对小人物的生活比 社，１９６０年版，第８１８页。

较熟悉，对他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了解，但契诃 ③戴斯蒙德?莫里斯：《男人女人行为观察》，刘

文荣、今夫译，上海文化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第夫并没有因为自己同情约纳，就美化抬高约纳， ９１页。

约纳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没有受过多 ④ 高尔基：《高尔基文集》，第十五卷，《在人少教育，他身上存有消极落后的思想，比如轻视 间》，楼适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１９８５年版，女性，这是正常的，也是真实的，而契诃夫也是 第５９５页。

如实描写的，这使我们又一次想到高尔基对《苦 ⑤转引自朱逸森：《契诃夫》，华东师范大学出版恼》的赞赏：这是一部非常真实生动的作品。 社，２００６年版，第２１２页。

第二篇：读契诃夫短篇小说

《胖子和瘦子》

李慧

读契诃夫短篇小说《胖子和瘦子》，显现在我们面前的是这样两副画面：

一副画面是，瘦子带着他的瘦妻子和眯着一只眼睛的儿子，在火车站遇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胖子。热情拥抱，彼此亲吻。瘦子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的家庭、个人现在的情况。整个画面中气氛亲切、热烈而又和谐，基调明朗、清丽而迷人。 另一副画面是，胖子说自己已经做到三等文官，并且有了两个星章。这使刚当了科长不久的瘦子大吃一惊，十分地尴尬，十分地惭愧之后，又十分地佩服，十分地奉承，以至弄得胖子直恶心，几次提出抗议又不能够 ，只好扭头伸手告别，在瘦子一家毕恭敬的目送下离去。整个画面的气氛是紧张的，拘泥的和冷索的，让人感到阴晦、浑浊而气闷。

我们的作家就是通过这两副气氛不同，基调不同，色彩不同的画面，给人们勾勒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十九世纪末期俄国社会的世俗图，酣畅淋漓，入木三分地写出了特定环境下特定人物的丑恶灵魂和卑秽心理。

无疑，瘦子是作品着意要批判的鞭挞的人物。作者为了达到批判和鞭挞的目的，在作品中没有直接地告诉读者自己持什么态度，而是把这么个人物放到整个画面的突出位置，借助前后对比的手法，漫画夸张的手法和互衬的手法去描写，去刻划，从而起到作者不言本意而读者自明的客观效果。

首先，作者把人物本身前后矛盾的言语和行动给以对比式描写，突出了人物身上那种趋炎附势、巴结迎奉的世俗心理。瘦子初见到胖子，惊奇地直叫胖子“老朋友”“米莎，我小时候的朋友！”“亲爱的”，和胖子亲吻时，“眼睛里满是眼泪”，并且反复地毫无拘束地讲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那语言的兴致勃勃，根本显不出半点生分气。但听到胖子“已做到三等文官时”，话语陡然少了，也不象先那么流畅，语气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老朋友”成了“大人”“大贵人”，小时候的朋友成了“您老人家”并且说话时“耸起肩膀，弯下腰，缩成一团”，在胖子告别时，“伸出三个指头握一握手，全身伛下来鞠躬“。人物言行的前后不一致，本身就有一种滑稽效果，再经过作者这么一对比地描写，喜剧效果就更加强烈了。

其次，作者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来写人物的外貌神态，突出地表现了人物的那种尊崇、谄媚的奴才相。一个胖，一个瘦，两个在一起，本来就有漫画气息。作者在写瘦子其人的时候，又将其外貌和神态抓住特征进行夸张：听到胖子做到三等文官，得了两个星章，“瘦子忽然脸色变冷了，呆住了”，“脸上的肉很快地向四面八方扭动，做出顶畅快的笑容，仿佛他脸上，眼睛里，射出火星来似的。”这种夸张恰到好外，不仅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有助手把握人物的心理。 再次，作者用次要人物来陪衬主要人物，使主要人物形象的内含更加丰富。作品中除胖子和瘦子外，还有两个人物出场，一个是瘦子的妻子，一个是瘦子的儿子。初看起来这两个人物的设置无甚必要，但细加寻味，我们发现很有必要。从瘦子瘦，他的妻子也瘦，他儿子高挑个儿，眯着一只眼睛，我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瘦子地位低下，薪水很少，生活并不宽裕，和他“私下里做烟盒”卖相映成

趣，说明他的经济状况很拮据，很窘迫。胖子告别，“他妻子也陪着笑”，他儿子“两胸靠拢，制帽掉到地上去了”“三个人都感到了愉快地惊奇”。我们可以看出，巴结迎奉的奴性心理不仅仅表现在瘦子身上，也表现在他的家人的身上。妻子、儿子身上的奴气又正好映衬了瘦子身上的奴气。

批判、鞭挞瘦子身上的那种奴气，绝非作者的本意。作者的本意是通过这一惟妙惟肖的世俗语图来反蚋十九世纪末沙皇专制制度下整个俄国社会现实，抨击形式那种世俗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我们细读作品，也不难体会出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