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襟（报告文学）
酒泉
（一）
列车的呼啸声由远而近，泰山火车站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仿佛涨潮似的涌动起来，他们高仰着脖子，把目光一齐射向出站口。一位戴着手铐脚镣的二十五岁青年被八位民警押着，从全副武装的民警和武警围成的夹道上走过来。这时，广场上空鼓乐齐鸣，欢呼震天，手持鲜花的群众跑上前去，把问候、感谢和赞美镶在杨昭辉、孙宽、王继涛、齐瑞金、苏庆华、吴修柱、武道明、刘海生八位民警胸上。广场上再次掀起雷鸣般的掌声。
犯罪嫌疑人被押上警车驶向看守所，广场上的人群还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思，他们向八位民警聚拢过来，近距离欣赏他们心目中英雄的风采。此时正是流火的七月，骄阳把大地变成热气腾腾的蒸笼，激动的人们一脸的晶莹，分不清那是泪花还是汗水。对于泰安五百万市民来说，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不用在担心和恐惧中熬日子了。
难忘元旦深夜，犯罪嫌疑人从有关部门盗得“七七”式手枪一支和子弹数发。二十天后，在泰城某宾馆嫖娼未遂，打死一人击伤一人后销声匿迹。从此，人们生活中就像活动着一只幽灵，说不定在哪一刻又会响起枪声。半年后的今天，歹徒终于落网了。这战果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和几位新闻记者准备采访，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缝。这时，一位铁塔似的高大身姿吸引了我的目光。凝目望去，只见宽阔的国字型脸庞上，浓黑的剑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放射着能够穿透人心的光芒，不知是刑侦岁月的风吹日晒还是基因遗传，黝黑的面部肌肉浸透着沉稳与刚毅。站在他身旁的泰安市公安局领导介绍说，“他就是率领七名民警仅用四天时间就侦破此案的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杨昭辉。十一天前，他还是肥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
市公安局领导说的“十一天前”，指的是七月七日。面对盗枪杀人案久侦未破的巨大压力，市公安局党委在市委、市政府的关心支持下，决定通过竞争重新组合刑警支队领导班子。通过报名、笔试、面试三关之后，七月七日，四十名竞争者走进答辩现场。杨昭辉对社会治安现状原因的理论透析，对刑侦工作主要矛盾的认识把握，对公安队伍管理与开发的回顾展望，赢得了各级领导和省内外刑侦专家的一致称赞。在确定人选的党委会议上，杨昭辉获得全票通过。
七月十三日，根据对情报信息的分析判断，杨昭辉肩负泰安五百万人民的重托，率领精挑细选的七名民警，赶往地处陕西、河南、山西三省交界处的潼关县。这里耸立着藏有金矿的小秦岭，上面云集了二十多个省的淘金民工。七月十四日晨，杨昭辉站在喧闹的小秦岭下。他想，盗枪幽灵现身
潼关，一定是在这里靠打工度日，而小秦岭的富矿就是获得财富的最好去处。这样想着，他就带领民警上山了。
在小秦岭顶部的一处矿坑前，杨昭辉停住了脚步。这个矿坑能够随时观察异情，而矿坑的后面就是一片密林，发现异常后可抽身躲入林中，迅速逃往山下。生性狡猾的犯罪分子极有可能藏身在此。于是，杨昭辉不动声色地从淘金这个话题开始，向民工了解情况。一民工说，一个二十多岁的打工仔口袋里曾经露出过枪，四月十一日深夜，民工棚内就发生了枪击案。杨昭辉若无其事地听他讲，这位民工又说，他今天不在，下山领工资了，临走时把用的东西全部带走了。民工的最后一句话，使杨昭辉立马意识到，这歹徒不会再回来了，一定是在领到工资后潜逃他地。在问清他到哪里领工资后，杨昭辉谢过民工，便带领民警快速下山了。三天后，民警终于弄清了行踪不定的歹徒住在了亚武宾馆。七月十三日六时三十分，杨昭辉巧设谜局，把穿好衣服、正欲逃跑的歹徒堵在了房间，缴获了子弹上膛、随时都可击发的被盗枪支。
参战民警抑制不住近乎疯狂的兴奋，欢呼雀跃。杨昭辉沉静地环视四周。这是二楼，歹徒居住的房间门正对着上楼必须的狭窄的楼梯口，所有动静尽在掌控之中，后窗没有关闭，窗下是用木棍搭起的棚子，紧挨着棚子的是深山密林。一旦在前门发现情况，即可从后窗跳到棚顶上，然后逃到深
山林海。在这茫茫林海中捕捉一朵浪花，则是“难于上青天了”！歹徒也在观察杨昭辉，他想他一定是个指挥员，没想到曾受过特殊训练，而且弹无虚发的自己处处设防，却栽在他设的“谜局”之中。这时，杨昭辉看完环境转过身来，正与歹徒的眼神相对。刚才还负隅顽抗决一死战的他，被杨昭辉利剑似的目光刺裂了魂魄，浑身抖个不停。他哆嗦着嘴唇问：“你是……”杨昭辉没有说话，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没有表露出任何表情。犯罪嫌疑人想通过察言观色揣摩他的内心世界，从而与之周旋应对，那是一万个不可能的！
这只是艰难曲折侦破过程的梗概，鲜为人知的动人细节只有杨昭辉清楚，我决定深入采访他。下午，经朋友引领，我来到杨昭辉办公室。我说明来意后，他说，“市公安局领导的正确决策，以亓景会为班长的支队领导班子对案情的分析判断，技术工作的有效配合，参战民警的机智勇敢，前期工作打下的基础，是案件侦破的决定因素。说到我自己，起的作用不大。”杨昭辉言辞恳切，一脸的谦逊。他接着说，“眼下正制定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方案，而且目前案子很多，需要研究侦破，时间不够用啊！”我听得出，他是拒绝采访。我再次表达我的愿望，他还是重复刚才的话。我意识到，采写他的文章难以进行下去了。
这一天是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二）
二〇〇三年中秋时节，我到曾经工作过的故地肥城市探望朋友。他们中有的和公安的同志是知己，就请了来举行了一个较大的宴会。交谈中，谈起了杨昭辉。
一九八五年七月，杨昭辉从山东警察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肥城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当时大队的内勤生病了，组织安排杨昭辉接替。这对于一心想当侦查员的他来说，无疑是个遗憾，但杨昭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担任班干部，曾被评为泰安市优秀学生干部，在警校时担任班长、团支部书记、学生会部长，长期的锻炼，使他思想修养较高，很快就调正了情绪。任职后工作安排得井然有序，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深得领导和同志们的赏识。后来，大队增编成立了四中队，杨昭辉被任命为中队长。
接警办案没有错，但杨昭辉采取的是主动出击的战略。没等你报警，线索已经摸到了，不但破了现案还破了积案。四中队名声鹊起，喝彩不断。其他中队辖区发生了案子，也把四中队请过去办理，以致后来周围县市区的案子也请他们帮办。因上层领导的变故，全局士气一度低落，而四中队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一天晚上他们抓了二十多人，通过审讯，破获七十多起机动车盗销案，追回八十多辆赃车。十里八乡的群众那个感激就不用提了。后来局里为调动积极性实行了以案兑奖，兑了十个，四中队占了九个。接下来的事情更令人感动，杨昭辉把奖金全部给了派出所。他说，“在办
案过程中，派出所的同志大力协助，是出了力的。”对杨昭辉的决定，队员们一致拥护。四中队成了一支“铁军”。一九九六年，杨昭辉担任副大队长，主持刑侦业务工作，一九九七年七月担任大队长。在担任大队领导的两年里，杨昭辉从抓作风转变入手，全面提升队伍整体素质。刑警大队因之获得“钢班子铁队伍”的美誉。“也许他已经看到了前面应走的道路”，朋友说，“这两年，他把培养人才牢牢抓在手上，为下任的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些人至今还是大队的骨干力量，多数已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上。”
朋友的话也许只是一种赞赏。如果深入地想下去，就不难看出杨昭辉是公而忘私、事业心很强的人。他把国家的公安事业放到了应有的位臵上，不在乎自己的名利得失。一个领导干部的素质是高是低，往往在这些问题上显现出来。
第二天，朋友带我去桃园观光。正是桃子成熟的季节，一眼望不到边的桃园内，桃农们不停地忙活着。肥桃原称佛桃，举世闻名，个大柔嫩，味道甜美，相传是孙悟空吃着蟠桃在云中行走，扔下的桃核落在肥城地上，就长出了不一样的桃树。我品尝到了佛桃的鲜美，但回想起昨夜的宴会，咂摸杨昭辉这个人的味道，心中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在与桃农李大爷交谈时，我有意提到“杨昭辉”，谁知他一听就乐了！他说，“你说的是公安局的那一个吧？”我点点头。这时老人忽地就站了起来，他手指着远方问我，“你
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顺着老人指的方向望去，缕缕青烟向空中延伸，然后又随风飘去。我知道的，那是火化场。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压抑。这时，朋友递给老人一支烟，他抽着就坐下了。“那叫不简单哩！”老人显然是在称赞杨昭辉。“怎么叫不简单？”我问道。老人的回答是一个案子。
一次，杨昭辉到村委走访，刚坐下就听到街上传来男女老少的哭声。“谁家死人了？”杨昭辉问。村委的人说，“我正琢磨这事，去火化场焚尸需到村委开证明的，怎么就没来呢？”这听似不经意的话引起了杨昭辉的警觉。“走！去看看。”杨昭辉带着另一位民警就到了这死了人的家里。院子里有一堆草，可能是风吹的缘故，藏在草堆中的镢头尖露出了一点点，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杨昭辉走过去，伸手就把镢头拽了出来，仔细看时，上面有殷红的血迹。杨昭辉把镢头交给另一位民警，径直到了屋内。在一张床底下，他发现了一枚牙齿。这牙齿应该是被镢头打掉的。杨昭辉把这枚牙齿交给民警，又来到死者的隔壁邻居家里。邻居家的老者说，“昨晚爷俩又吵架了！很凶，后来就听到了打架的声音，嘭嘭的！再后来就没有动静了。”老者的老伴补充道：“他儿子不孝顺，经常骂他爹，有时候还动手打！”“混账！”最后她又骂了一句。“这是一起杀人案！”杨昭辉想着，就用电话叫来了队员，现场安排了侦查任务。
“枪毙那天，我去看了！”李大爷兴奋地说，“可惜没有
看着，戒得太严！”老人语调里流露出明显的失落感。“不孝顺，该枪毙！”老人使劲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骂道。或许是老人的声音太大了，周围的桃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放下手里的活纷纷聚拢过来。当听说是在谈论杨昭辉时，大家打开了话篓子，争先恐后地往外倒。
“水泵厂的一名职工，在厂里好好的，回家突然死了！”一位中年妇女说，杨昭辉办案途中，群众向他打招呼反映了这一情况。“尸体在哪？”杨昭辉问。“这时候早到火化场了！”杨昭辉立马就向火化场打电话，要求停止火化。这时尸体已被推到火炉的门口，听说公安局来了电话，电源立马就切断了。杨昭辉接着就去了火化场，很快办完了送检手续。化验结果，中毒而亡。原来他媳妇在外面有了相好，就往丈夫的饭里下了毒。“亏了杨队长，要不这人死得多冤呐！”一位姑娘说完，朝天努了努嘴，引起青年人一阵笑声！
“笑个啥！”桃农王大爷仰起脖子，瞪起眼睛说道。他的话使现场立即安静下来。王大爷不失时机地赶忙说道：“那年小偷打起了电力的主意。正浇着地，水泵就停了。孩子做着作业，电灯就灭了，孩子急得直哭，大人也跟着着急！这是怎么回事呢？是电力设施被偷走当废铜卖了！”王大爷接着说，“没等报警，杨队长就来了，前后九天，抓了十三个贼，牵扯到岱岳区、东平、宁阳，一共破了十九起案子。”王大爷又说，“枪毙了四个，九个坐牢。”这时朋友补充道，
“这是按照当时的刑法判的！”朋友话音还未落地，王大爷又接着说，“当时我们敲锣打鼓了！放炮仗了！扭秧歌了！”回忆起当时庆贺的场景，王大爷手舞足蹈，眉飞色舞，一脸的激动。
“别臭美了！”一位老大娘见王大爷孩子般乖巧的样子，笑着骂了一句。接着又凑近我问道，“你认识朝晖？来时见着他了吗？他还好吗？”大娘用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看得出，她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可是，面对真诚朴实的老百姓，我不能说谎。我无语。但是我心里想到，杨昭辉离开肥城已经六年了，这里的百姓还想着他、念着他，牵挂他的日子，这是怎样的一种警民关系。金杯银杯不如百姓的口碑，世间还有比这更珍贵的吗？干部当到这个份上，值了！
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当年，杨昭辉拒绝我的采访，今天却在不经意间获得了生动素材。离开桃园时，我让朋友带我去肥城市汶阳镇李家店村看看，杨昭辉的家就在那里。
这是一座普通的院落。和普通农民一样，他的家人过着简朴的生活。土壁生辉，就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杨昭辉的心灵。他想什么？念什么？牵挂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了。杨昭辉兄弟四个，老大老二在青海工作，杨昭辉排行第三。在家务农的小弟谈起三哥，还有一段痛心的记忆。
“一九九六年腊月的一天夜里，应该是天快要亮的时候
吧！母亲突然不行了！”小弟说，“我马上给三哥打电话，怕惊着他，只说家里有事。”
当时杨昭辉正和专案组一起研究案情，接电话的是局里的总机。话说也巧，杨昭辉他们分析完案情，准备休息一会的时候，总机就找到了他。杨昭辉回到家时，天已大亮，老远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脚踏进家门时，他看到母亲的像端端正正挂在墙上，亲人们正趴在地上哭。杨昭辉喊了一声“娘”！就跪下了。额头撞地发出咚咚的响声，地上一片鲜红。两位邻居壮年使劲地把他架了起来。这时，他看到小弟就在身边，疯了似的挣脱壮年汉子的手，攥紧拳头猛地向弟弟砸去，鲜血顿时从鼻子和嘴角汩汩地流下来。壮年汉子和大娘婶婶们蜂拥上前，硬是把他拉开了。
泪光中，杨昭辉看到娘弓腰驼背推着石磨，把粮食碾成面糊，炎炎夏日忍着鏊子的烘烤，做成煎饼，让他带着去城里上学的情景；他看到娘跑遍大半个村子借到五毛钱，塞到他书包里的情景；他看到娘用粮食换成钱，到集市上买来肥肉炼成油拌到咸菜里让他多吃点、读好书的情景。可是，工作后的自己，何曾陪娘度过一个春节？何时在娘身边呆上一整天？泪铺天盖地的流，淹没了一切的记忆。
娘患支气管炎，怕冷，冷了就犯病，咳嗽不停，有时连续一两个小时不断。杨昭辉想了法子，在公安局自己的宿舍里安装了土暖气，到了冬季就把娘接过去。前些日子，工作
实在太多了，就打电话让弟弟把娘送过来。可弟弟手里的活也很多，竟没有抽出空来，不幸就这样发生了。这时，杨昭辉抬起头来，看到弟弟的鼻孔里塞了棉花，血止住了，可泪还在不停地流。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都怪弟弟吗？杨昭辉又自责地心疼！
一九九八年七月七日，杨昭辉来到娘的坟前。他说，“娘！儿子要到泰安工作了，离您更远了！您放心！我会……”泪激烈地流，身体抽搐得不行，他说不下去了。有谁能想到，杨昭辉过去和现在抑或将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带着极度的伤痛完成的。他带着伤痛完成的一切，给百姓带来平安、欢乐和温馨。当人们面对成果击鼓庆功的时候，他常常躲到无人处暗自神伤。他想娘啊！
（三）
第二篇：报告与文学的交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