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
《人皆可以为尧舜》
在儒家思想里面，它给人的规定，像孟子就说“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行仁，一条是不行仁。你不能说我走在中间。譬如我们现在说，你有父母亲健在，很好。请问你是孝顺的孩子吗？你不能说我既不是孝顺，也不是不孝顺。没有这种事，如果你说我既不是孝顺，也不是不孝顺，我们就把他归类为不孝顺。你要么孝顺，要么不孝顺，人生没有第三个可能性。
假设你跟很多人做朋友，你要么讲道义，要么不讲道义，你不能说我又讲道义，又不讲道义，在中间，没那回事。所以这是儒家一种选择，它的选择是很严格的要求，因为它来自于人性。
一、典故
古代（有）一个曹国，就是曹操的曹，曹国，那么曹国有一位公子叫做曹交，这个人听到很多孟子的话，经过其他人转述就觉得很有兴趣，他有一天碰到孟子了，就跟他说：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这个话吗？他就是反问孟子说，听您提过，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尧舜。有这种事吗？孟子说：是的，是有这种事，是可以做到。这个曹交他本身听到这么一种话，当然会产生向往。因为一个人不管怎么样，他活在世界上听到尧舜，我们以前说过，尧天舜日是一个最美的时代，一个美好的古代社会。你能够做到跟尧舜一样的话，不要说天子了，那还是好的天子呢，受人歌颂的。谁不希望呢，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向善的心、向上的心嘛。所以他就跟孟子说：那么我觉得我很难做到。他接着说理由了，他说：文王身高十尺，商汤身高九尺，他们两个都当了天子，周文王跟商朝的商汤，都开创了国家。我曹交身高九尺四寸，为什么只会吃饭呢？这种问题一听就知道水准不高，水平不高，他居然以为说周文王有成就是因为他身高十尺，商汤身高九尺，那我在他们中间九尺四寸，为什么别人当了天子，我只会吃饭呢。他也蛮诚实的，知道自己的本事就是会吃饭。那么孟子一听就知道，这个学生不能收啊，收的话将来还要退费的，因为没学成啊，不好教啊。所以孟子就跟他说了，他说这个跟身高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人有成就又不是像打篮球，那需要身高。有成就的话就是你自己努力去做。他后来就跟他说，你这个学生你不用来找我，因为他是贵族子弟啊，他可以跟当地的国君申请说让我有个住宅跟孟子学习啊，孟子一听就害怕了，就说你不要跟我学，你可以回家。你如果回家早的话，老师多得很。孟子讲了一句话，他说：“（子）归而求之，有余师。”你回家去找，有多余的老师。这句话是名言，说明什么？你的老师就是你的良心。你如果回家找，很真诚地去跟别人相处，那么你的良心告诉你说，看到父母亲要孝顺，看到
朋友讲信用、讲道义。那就是你的老师了，你何必跟我这个孟子这个老师呢。那你回家去，只要真诚做人处事，人生就没有问题。所以这是难得的一次，孟子把这个学生跟他说你可以回家去了，你要凭良心做人处事。
其实良心这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良心之为用可以说是很大的。我举个例子，我们跟西方对照一下。西方中世纪都信天主教，后来宗教改革之后才出现我们所谓的基督教，都是信同一本《圣经》的，同一个耶稣的。那么天主教它比较注意到一般人的需要，比如举个例子，我们看一句话，“信耶稣得永生”，那麻烦了，我以前常常问一些长辈，说信耶稣得永生，那孔子、孟子比耶稣早，他们没信耶稣怎么办呢？没有人回答得出来，所以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问这种问题，因为我家里的背景有天主教的信仰的背景，我就问这些神父，说那孔子、孟子在天堂上吗？他们说：根据信耶稣得永生的道理，他们恐怕不在天堂上。我说，那我也不要去天堂了，因为天堂上没有孔子、孔子啊，没有老子、庄子啊，那多无聊。我们中国人当然要去中国人的地方啊。没有人可以答得出来，没有人可以说我错。到后来才发现什么，天主教还是不简单，在19xx年代，天主教开一个世界性的大会，里面特别规定，没有信耶稣，也可以得救。怎么得救呢？凭良心做人处事。就一个原则，良心原则。这个话是说得比较客观的，否则你一个宗教，你说，只有我才能得救啊，信我这个教才可以得救。那别人怎么办呢？这对别人不公平嘛。有些人在耶稣以前早就出生了，那尧舜怎么办？也说因为没有信耶稣吗？我们讲这个绝对没有任何对宗教的批评的意思，那是要说明你这个宗教应该是开大门、走大路，让每一个人都有希望。所以西方人谈到宗教常常开玩笑，譬如有一个人他上了天堂，他没有信天主教，那么带路人跟他说，经过这道墙的时候不要讲话。为什么不要讲话？天堂里面还怕别人听到你说话吗？他说你不要讲话，因为这个围墙里面住着天主教徒，他们以为天堂里面只有他们。所以我们经过的时候不要说话，不要让他们好像觉得很惊讶，原来还有别人得救。这个世界上每个教里面都有好人嘛，都有圣人嘛，都得救了嘛，你把得救当做解脱的话，我们历代多少伟大的人、伟大的圣贤、伟大的烈士，当然是得救了，他们如果不得救的话，那你说因为他，别人因为有某种信仰就得救，那变成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不合乎理性。
二、圣人的四种类型
《孟子》里面有个特色，孔子只提到谁呢？提到圣，提到圣人。但是孔子说，我没有见过圣人，我能见到君子就不错了。代表圣人很难得见到。因为孔子把圣人规定为圣王，只有尧舜才有资格，一般人没希望。就是别人说孔子说，你们老师孔子算圣人了吧，他的多才多艺让人惊讶。孔子听了之后他也说，不能这样讲。他说，“若圣与仁”，成圣跟成仁，“则吾岂敢”。我怎么敢当说我是一个仁者，说我是一个圣人，不敢当。他说，尧跟舜他们才有资格，但是他们还是有事情做不到，什么事情呢？无法照顾到所有的百姓，尧舜还觉得自己做不到呢。所以这是孔子对圣的规定，很严格、很狭隘，只有少数的圣王尧舜可以做到。
到孟子的时候就把他的标准放宽了，说圣人分为四种：第一种叫做圣人里面最清高的；第二种，圣人里面最随和的；第三种，圣人里面最负责任的；第四种，圣人里面最讲究时机的，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
1.很有名的、很清高的
伯夷、叔齐这两兄弟本来都是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为了不要当那个国君，两兄弟就离开了国家，那时候正好是商朝的末年，商纣王的时代，他们离开了之后就要看哪里是比较太平的地方可以养老，年纪不小了。听到说在西边有个诸侯，就是周朝，周文王，他对于老人家很好，所以这两兄弟就跑到周朝去，希望在那边好好养老。可是后来发现了周武王起来革命，因为周武王的爸爸周文王被那个商纣关在尤里关了七年。关了七年呢，他就只好把《易经》六十四卦、三百八十爻，卦辞、爻辞全部写下来。我们今天读的《易经》据说就是周文王被关了七年，把它写下来的基本材料。关七年还无所谓，至少你有成就嘛，把《易经》这本重要的经典完成了。但是身体也不好了，所以后来放回周朝之后没隔几年就过世了，周武王就起来革命，认为说这个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起来革命的时候，这两兄弟伯夷、叔齐就起来拉住他的马不让他走，说你这样是造反，不对。周武王说不行，我的父亲等于是被他们害死的，我要为老百姓着想，因为天下老百姓都在受苦。好了，这两兄弟劝了周武王，劝不听，周武王革命之后取代了商朝，这两兄弟就说，好，我们以前劝你不要革命，你革命成功，以后我们不吃周朝的米。有时候实在是太洁身自爱到这种程度很难想象啊，对不对，难道说朝代换了这个米也换了吗？这个米还是一样的米啊。他就很讲道义，不吃周朝的米，逃到首阳山上饿死了。所以这两兄弟的事迹千古传颂，司马迁写《史记》写到他们两兄弟的时候还特别说“天道宁论”，哪里有天道，哪里有公理呢？这么好的人，居然是活活饿死，这个世界怎么那么黑暗呢，司马迁非常感慨，感慨完毕之后拿谁做一个附带说明呢？颜渊，像孔子学生颜渊这么好的一个人，不幸短命死了。
所以像历史学家有时候写这些事情都觉得感慨，这可以理解。所以我们第一个介绍，圣人里面最清高的就是伯夷。伯夷怎么清高呢？这个人眼睛不看不好的东西，耳朵不听不好的话，他做官的时候，同朝的百官里面有一个坏人，他立刻辞职。这么清高，大概是处女座的，绝不妥协，有洁癖。所以这就是伯夷，他认为说有一个人在他旁边，帽子没戴正，衣服没穿好，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坐在那个泥土跟炭灰上面，觉得浑身不舒服。所以国君不好，立刻辞职；老百姓不好，立刻辞职。你看，国君好，老百姓好，何必需要你呢？所以有时候伯夷这个清高真是了不起，到最后有这样的遭遇，所以孟子说“圣人里面甚至清者”就是伯夷作为代表，当然是两兄弟了，以哥哥做名字作为代表。
2. 最随和的
柳下惠这个人很随和，你国君不好是你的事，我继续做我的官；百姓不好，我也继续做我的官，我有我的原则。你们好不好是你们要自己负责嘛，他有一句名言“你是你，我是我，
你虽然在我身边袒裼裸裎，不穿衣服，做不雅的动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怎么能够污染我呢。”这是柳下惠，说明他是不忍心不去帮助别人，别人好不好，他谁也管不上。
关于柳下惠有很多故事，其中之一叫做坐怀不乱，跟他的这个个性是有关系。他有一次从城外回来，已经宵禁了。古时候也有宵禁，晚上11点，城门关了，要不然怕有盗贼半夜来了怎么办呢。他就在城外，碰到冬天，很冷啊，这时候来了一位女士，也是很冷啊，两个人如果说不抱在一起去互相取暖，恐怕都要冻死了，就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经过一晚上居然没有发生任何事，真是了不起！这叫做坐怀不乱。说明这个人他心思很单纯，柳下惠是一位很特别的人物，孔子也很推崇他，孟子也说“柳下惠不以三公异其界”，古代的一个国家，“三公”是最高的一个职位，不会因为当到最大的官就改变操守，讲柳下惠。那么柳下惠还有个弟弟，很有名的，在《庄子》里面特别提到这一段。
【故事1】
柳下惠有个弟弟，是有名的强盗，叫做盗跖，孔子跟柳下惠说，你做哥哥的这么有德行，你说你那个弟弟是大强盗，各国诸侯看了都怕，带着这个八、九千人横行无阻，到处打家劫舍，大的国家看到他闭紧城门，小的国家看到他逃难要紧啊。那你哥哥应该劝弟弟啊，好好做人处事，让天下太平啊。柳下惠很诚实，他说，我这个弟弟我管不着，这个弟弟太厉害了。他用八个字描写他多聪明，“心如涌泉，意如飘风”。这八个字是我见过古人描写那种才华很生动的（比喻），什么叫“心如涌泉”呢？这个泉水从地下涌出来，“心如涌泉”，代表我的心思挡不住的。“意如飘风”，我的意念跟飘风一样，你根本无法猜测，无法掌握。讲这个强盗，他这个弟弟，所以我没办法劝他。孔子说，这样好了，你给一张名片给我，我代替你去教训你弟弟，希望他改邪归正。孔子就是喜欢教书，没办法，谁都想教。柳下惠说我先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去，你如果真的要去，那也没办法。孔子就带着几个学生坐个马车去了，去到山下通报姓名。这个盗跖一听孔子来了，就生气了。这个欺世盗名的坏蛋，在坏人眼中孔子当然是坏人嘛，就把孔子这个人讲了几句说，我不见。孔子就说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他介绍我来见你，你总要见面谈一谈吧。好吧，只好让他来见面了。见面的时候，这个盗跖正在切人的肝作为菜来下饭。哎呀，我们都顶多吃猪肝，这个盗跖吃人肝啊，这个事孔子一看，这是很紧张，气氛紧张。他就开始讨论，很多人都说，包括苏轼在内，苏东坡都说这个《盗跖篇》一定是假的。为什么？因为里面把孔子骂得太惨了，庄子还不至于这么样的失态，所以一定是后代的人写了之后放在《庄子》书里面的，一般人都认为《庄子》里面有四篇是伪的，很多人都同意。我没什么特别意见，我只觉得既然留下都很值得欣赏，因为盗跖讲的有道理。他专门收集很多忠诚烈士、孝子遇害的事迹，然后跟孔子说，你看忠诚有好下场吗？孝子有好下场吗？一个比一个惨。所以你们儒家讲那一套对人生没有什么帮助，他还特别举到子路。他说，子路本来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年轻人，跟了你孔子之后，到最后参加别人家里面的内斗，魏国的内乱，被剁成肉酱了，子路如果没听你孔子的话，说不定现在还活着呢。你看，他居然举这些故事出来，孔子实在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像这些故事在《庄子》里面有时候会出现，你看的时候就觉得善恶忠奸很难分辨，你要一个人做好事，苦得不得了。但是这个苦值得吗？这是问题。那另外一个人他不见得做好事，但他过得很逍遥自在，这是不同的观点。所以孔子跟盗跖讨论半天，没有什么样的心得，无法取得任何优势，因为盗跖的口才太好了，连孔子也自叹不如。结果盗跖讲了半天，孔子毫无收获，只好回去了，下山的时候坐上了马车，手上拿着鞭子落掉了三次都不知道，学生都
吓坏了，说老师什么时候变成这么样的失态，好像是说，你看这个老师整个人都受到震撼了。结果回去之后，到了鲁国的街道上碰到柳下惠，柳下惠看到孔子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就说，好久不见了。他看孔子样子不对，就说你是不是去看我弟弟了？孔子说是的，我去了，我去髯虎须，去拔老虎的胡须，差一点被老虎吃掉。用这个方式来描写，当然我们这一段讲的太多了一点了，这说明什么，柳下惠是哥哥，弟弟是盗跖。你看兄弟两个人差那么多，差那么远。所以柳下惠是一个什么人呢？很随和，只要有人愿意帮忙，只要有人需要帮忙，我一定来做。这叫做圣人里面非常随和的，没有任何架子。这种应该算是天秤座吧。
3. 最负责任的
商汤的宰相伊尹最负责任，他有一句名言，他说我本来一个人想要隐居，自己过日子，自己耕田，按照尧舜之道好好孝顺父母，一家人处得很和乐，至少独善其身没问题。所以商汤送了很多礼物给伊尹，伊尹都说不要，但他后来想通了，他说，我一个人过这么幸福的日子实在是不好意思，那我就要让天下人都过这好日子吧。所以他就说怎么样呢？“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我们知道今天还在说“先知先觉之士”就来自于这里。所以伊尹认为，自己就是上天生下来（在）百姓里面先知先觉之士的代表，所以他现在就要把他所了解的尧舜之道推行到天下，就答应商汤帮他忙，起来革命，推翻了夏朝。所以商朝开头的时候才有好日子过，因为伊尹是很好的宰相，他非常负责任的，什么意思呢？他本来可以自己过得快乐嘛，但为了百姓，他愿意出来做事，这是负责任，有责任感。所以在《孟子》里面就把这三种人都当做圣人的代表，那么这么负责任据说是金牛座吧。所以我们有时候讲星座大概是有它的特色，其实也不见得完全准确，因为古代人不太看这个星座的。
星座是天生的，你几年几月几日生，就可以看得出来什么样的星座。说明每一个人天生就有他的性格，按照性格的特色发挥到极点，但是注意到你跟别人的关系，就会成为圣人。这很简单，按照我性格去修炼，修炼的目的是要跟别人建立适当的关系，能够行善，帮助很多人，就是成为圣人了。这说明什么？每一个人不管什么星座，因为每一个人都有星座，都可以成为圣人，但是这样够不够呢？显然孟子认为不太够啊，虽然成为圣人了，还是要有一种特色。因为你按照你天生的性格趋向去走，而没有把它化解掉，真正成为圣人应该划定你天生的特定的一种倾向，为什么？你按照自己的倾向走，毕竟还是我照我的路走，我并没有去修炼，把它化解掉。所以孟子才会提出第四种，叫做孔子。像我们现在问，孔子什么星座？你就算知道孔子哪一天生日啊，也没有用啊，因为他那个星座他自己完全化解了，他是“生之时者也”，时机的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孔子。
4.最讲究时机的
所以我们前面提到这三位圣人至少有两位孟子曾经批评过，他说伯夷太过于狭隘了，因为你太清高之后没有什么朋友了，别人也无法得到你的照顾；他说柳下惠太随和之后有一点
态度不够严谨，我什么人都帮忙，在外面有什么需要我就帮忙，也不怕别人讲闲话，好像态度不够严谨。但是他也有好处，一个人听到伯夷的作风，我们现在叫做“廉顽立懦”，就是一个人他如果说贪婪的就变成廉洁了，因为伯夷嘛，懦弱的就立定志向了，因为伯夷嘛，所以伯夷的作风出来之后，你就不会那么贪婪，就不会那么懦弱。而柳下惠出来之后，别人就会觉得可以学到什么，狭隘的变得开朗了，然后刻薄的变得敦厚了，这是柳下惠。因为他很随和，你原来很狭隘，现在比较开朗，不要这么样拘谨，不要这么样介意跟别人的不同，要能够和而不同，欣赏不一样的人。那么你原来是很刻薄的，变成比较敦厚了，因为比较随和了。
所以孟子他能够透过这些古代的人物加以分辨，说这些都可以算做圣人，那么请问，孔子为什么特别伟大？这是值得思考的一个题材，孔子为什么特别伟大？是因为孟子认为他伟大就伟大吗？是孟子喜欢他，所以他了不起吗？不是的，他讲了道理出来，他说，孔子这个“圣之时者也”，时机的时，是该做官就做官，该下来就下来，该快走就快走，该慢走就慢走。什么叫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呢？他举一些例子，他说，孔子曾经在齐国，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接淅而行”，把正在淘好的米还没煮，捞起来就走，（就是）接淅而行。为什么呢？他说因为我不是齐国人，齐国的国君齐景公不能用我的时候，我孔子就立刻走了，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很多人说你既然这个米都已经洗了，干脆吃完饭再走吧。不行，一顿饭都不能等，立刻离开齐国，回到自己的老家吧。而另外一次是孔子离开鲁国的时候，自己的家乡，他跟学生们说，慢慢走吧，慢慢走吧。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们都知道孔子在鲁国当到司寇，后来还代理卿相的职位，等于代理总理了。但是后来鲁国强盛之后，齐国就派了一些美女，能歌善舞，还有一些好马送给鲁定公，鲁定公就不定了，不定了之后就不理孔子了，祭祀的时候该给孔子的肉也不分去，这等于暗示你，我现在对你不太信赖了。孔子这个时候才怎么样呢，说那我辞职走了吧，开始周游列国。周游列国离开鲁国的时候说慢慢走、慢慢走，他总希望鲁定公能够从享受里面再觉醒过来，派人把孔子追回去，让鲁定公有这个机会，所以慢慢走。他说这是离开父母之邦，我的祖国的态度啊。看到没有，同样离开一个国家，离开齐国，接淅而行；离开鲁国，迟迟启行，慢慢走慢慢走。这确实是一种判断，这种判断最难。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一样的，离开这一国用跑的，离开那一国也用跑的，但是这两国跟你的关系不同，一个是非你的祖国，一个是你自己的祖国，当然不一样啊，怎么可以等闲视之，怎么可以一视同仁呢？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要了解孔子的一种智慧在什么地方。
所以《孟子》后来特别讲一段，他说孔子为什么最伟大？我们前面讲三种圣人，清、任、和。孔子是该清就清，该负责任就负责任，该随和就随和，这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牵扯到智慧的判断。孟子后来讲一段话，他说就好像射箭一样，他说，一个人成为圣人代表他很努力下工夫，把他天生的现象发挥到极至，就好像你射箭的时候下工夫可以射到很远的地方，一般人射不到那么远的，一般人没有训练，没有好好下工夫嘛，射箭顶多射到几步而已，你下工夫下得好，可以射到一百步那么远，可以射到目标区，但是孔子每一次都射中靶心，差别
就在这里。因为前面几位都是受星座的影响，有特别的个性跟他的爱好，他照这一方面去培养自己的德行，到最后就好像力量够了，这是仁，行仁，做好事，可以把箭射到目标区，但是不见得射中箭靶。什么意思呢？你不见得每一次做的事情都对，但是你有你的个性跟原则，还是值得我们去推崇。只有孔子，不但是德行好，工夫下得够，还有智慧高，所以他每一次射箭都可以射中靶心，他用这个方式来比喻。这个比喻提醒我们什么？还记得孔子以前说过嘛，仁者跟智者要对照，做好事没错，但是我们也要知道做好事不够，还要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来做正确的好事，否则你光想做好事的话，变成是按照自己的性格，我做这种好事，我专门做这种好事。他专门做另外一种好事。那请问，如果环境不一样，你做不了这种好事，你要做别的好事吗？你不一定做。不像孔子，他在任何情况之下，他都可以做他认为应该做的好事。
所以我们看到这个中国古代的圣人在孟子笔下分为四等，使得每一个人都有希望了。这个每一个人都有希望成为圣人是很重要的观念。
三、西方有关圣人的说法
我们看西方，西方我们提到像天主教的思想，天主教的思想它也是有圣人的，你在这个宗教里面要成为圣人的话，他需要在你死后显得很多神机。譬如说我所了解的，一个人过世了，他怎么被封为圣人呢？有些人去他坟墓边祷告，比如我的身体有问题，不能走路了，别人把我抬去，祷告之后可以走路了，这时候需要医生证明，需要经过好多人，至少要五十个以上来证明说这是奇迹，那这些人又说我是跟这个死去的这位圣人祷告我才好的。要有证明啊，医生证明啊，证明够了才能正式封这个人成为圣人。所以在西方也是，活着的人没有圣人，这一点是一样的，你不能说我还活着就变成圣人，这不可能的，活着的时候顶多只有君子。成为圣人的话，代表到顶了。所以在西方也是一样。西方对于圣人的了解，以天主教来说的话，我们念西方的古代的一些中世纪以后一些思想家，很多人在名字前面就加一个“st”一点，就是英文的“saint”圣人，拉丁文的（拉丁文），圣人。为什么名字前面可以加“st”一点呢？像最有名的托马斯，一般人都说圣?托马斯，前面加一个“圣”，它这是西方的传统，它是天主教的背景发展出来的，所以这些人都是死后显了神机，所以才被封为圣人。
我们中国讲的不一样。我们中国没有人说我在孔子墓前祷告，病好了，我们不讲这一套神机，因为我们不是宗教，我们谈的是一种人文的思想，让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都可以学到这些典型人物，把它当典范来学习，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我活着我有希望达到跟他一样的标准，能做到那一步。但是有时候你要了解到付出的代价有时候太高，比如说你前面看到三种，你不见得都适合那三种，但是孔子那一方面你都适合，因为它讲时机，这个时机牵扯到什么，判断而学习。
四、对“尧舜”的理解
所以儒家的思想很有弹性，非常活泼，你如果说掌握到一个人的修养，说人都可以成为尧舜，再回到前面开头第一句话，确实每一个人可以成为尧舜，但是什么样叫尧舜呢？我以前年轻的时候跟一位老前辈辩论过。这位老前辈他讲一句话，他说我们中国人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基督徒能不能说人皆可以为耶稣呢？当时我很年轻，听到这一句话，吓一跳。因为他接着说，佛教说人皆可以成佛，那你们基督徒能不能说人皆可以为基督呢？事实上我们也知道，这个问题本身有一些陷井。什么叫陷井呢？我们分析一下，我现在说“人皆可以为尧舜”，你可以成为尧舜，并不代表你可以成为尧舜这个人的身体或是这个人的样子，而是你可以成为尧舜这么高的德行为天下人而服务，而牺牲奉献嘛，这是就一种境界来说的，达到这么高的要求完全无私，完全止于至善。
但是我们常常只看字面，因为西方基督徒有一句话，他可以成为基督第二。这一句话就变成口实了，你看，你们怎能成为基督第二，不能成为基督，我们是可以成为尧舜的，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分辨嘛。我成为尧舜并不是成为尧舜这个人，而是达到尧舜的修养的标准；你成为基督第二是说你效仿耶稣，到最后也是一个完美的人格；就好像佛教徒，众生皆可以成佛，成佛并不是成到释迦摩尼佛那个人啊，他是成到佛的那个境界。什么叫佛的境界呢？觉悟就是佛，能够觉悟到一切都是色既是空，没有任何执着，生命就不再有任何限制，这叫做佛。所以佛性是每一个人都有的，但是就看你能不能觉悟而已。所以每一个宗教、每一个传统都有它的说法，我们在比较的时候要注意到它的区别，没有必要统统放在一起来比，你放在一起来比的话，到最后你还要落实到生活上加以检验。
五、儒家的价值观层次
儒家的价值观分为三个阶段、六个层次，在《孟子》里面也是一样。我们讲高的层次，基本上你从底下开始，你是自我中心，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自我中心，总觉得说我自己要把功课念好，将来进入社会有好的工作，这是第一步。没有人反对，大家都赞成，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但是久而久之变成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甚至为了个人的富贵而不择手段，这样就不对的，所以你要往上走，叫做人我互动。在人我互动的时候呢，要注意到法律跟礼仪，因为法律跟礼仪是你人际社会维持秩序的方法。但是这样还不够，为什么不够呢？你有法律有礼仪，没什么感情啊，所以你要怎么样，有情有义。所以讲儒家的思想一定要记得，人与人相处除了守法，能够重视礼仪之外，还要做到有情有义。因为有情有义是儒家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像孔子的学生子路，他要做到什么呢，车、马、衣服、棉袍跟朋友一起用，用坏了都没有遗憾。这是标准的有情有义，代表我重视朋友的交情跟道义，远远超过我的财务，这是儒家基本的要求。然后你再往上走的话，就要做到什么，无私，不要有私心，你不要只对朋友好，很简单，我不要只对朋友好，我对每一个人都好，没有私心，最后达到止于至善。
所以儒家这种思想到孟子的手上，就把它直接举出几个人格典型，有人靠着什么，有人靠着清高，非常洁身自爱；有人靠着随和，任何人他都愿意帮忙；有人靠着责任感，先知先觉，就要帮助其他后知后觉的人。那么到孔子的时候呢，就要以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事，他们都是希望达到无私，再进一步到至善的一个方法。
所以我们今天学习孟子到谈到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这句话什么意思呢？这一句话所说的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你都可以成为圣人，但是你有两种选择，你先做好第一步，按照你的天性的星象，我们提到星座这些，我是这个个性专门做这样的好事，我就往这个方向走，有的清高，有的随和，有的负责任，没关系，因为你生下来就是这个性格嘛，这个基本的条件嘛。但是一定要记得，还要学孔子，要学习用智慧来判断，什么时候该怎么做，这样的生命充满动态的力量，也充满一个远大的目标。这是儒家给人最大的一个可以说是鼓励，人皆可以为尧舜，到后来的荀子也承认，“途之人可以为禹”，路上走的人都可以成为禹。所以孟子学孔子，以尧舜作为典型；荀子他就以禹，大禹，来作为典型。基本上都是一样的意思，可以成为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