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砂砾,归于砂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
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
只因太年轻啊,只因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
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爱我,不是因为我美好,这世间原有更多比我美好的人。爱我,不是因为我的智慧,这世间自有数不清的智者。爱我,只因为我是我,有一点好有一点坏有一点痴的我,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我,爱我,只因为我们相遇。
知识使人愚蠢,财富使人贫穷,一切的攫取带来失落,所有的高升令人沉陷,而且,每一项头衔都使我觉得自己的面目更为模糊起来……
我不只在我里,我在风我在海我在陆地我在星,你必须少爱我一点,才能去爱那藏在大化中的我。等我一旦烟消云散,你才不致猝然失去我,那时,你仍能在蝉的初吟、月的新圆中找到我。
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剑刃所伤亦在所不惜。
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那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
“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
我总无法像道学家所预期的把“好人”“坏人”分出来,《佛经》上爱写“善男子”“善女人”,生活里却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
我仍是中天的月色,千年万世,做一名天上的忠恳的出纳员,负责把太阳交来的光芒转到大地的帐上,我不即不离,我无盈无缺,我不喜不悲,我只是一丸冷静的岩石,遥望有多事多情多欲多悔的人世。
原来,所有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给或相信或不相信的自己听的——希望至少能让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我之所以想做树,想做菊,想做一枚蹄痕,想做月,想做一只残陋的碗,甚至是一条漠然不相干的裙子,不是因我生性超然,相反的是因为我这半生始终是江心一船,崖边一马,“船到江心马到崖”,许多事已不容回头,因而热泪常在目,意气恒在胸,血每沸扬,骨每鸣鸣然作中宵剑鸣,这样的人,如果允许我有愿,我且劝服我自己是江上清风,是石上苔痕,我正试着向自己做说客,要把自己说服啊!至于我听不听自己的劝告,我也不知道啊!
原来,世事是可以在一回首之间成风成烟的,原来一切都可以在笑谈间作梦痕看的,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不能宽心、不能放怀的呢?
爱一个人就是在拨通电话时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才知道原来只是想听听那熟悉的声音,原来真正想拨通的,只是心底的一根弦。
天涯之遥,也无非是把一只脚不断地去放在另一只脚的前面而已。
世上的事,果真能索能赔也就好了,然而不能啊!一生不能,累世也不能啊!
第二篇:张晓风散文精选
1.·读者喜欢它,我俯首感谢。其实,严格的说,读者喜欢的应该不是我,而是在跟我的字句、我的心情相处时的他自己。读者喜欢的是被触动的感觉,而感觉是他自己的。 至于我喜欢的是什么呢?我喜欢的是能拥有一片纸一管笔,我喜欢一张桌子,一点抢救出来的时间,加上一个还热心去叙述事情的自己。
我喜欢这来自半片木头的纸的洁净和芬芳,我喜欢那上面的生命的纪录和留痕。 就只是这样而已。
·而今,在写了那么多年之后,出书不再是兴奋的事,不再是清晨小鸟雀跃的喧呶聒噪,而是黄昏教堂清钟扬声之际的庄穆淡远。
·但此刻,面对死亡,文学好像全然无力招架,死亡是滔天巨浪,文学的小舟在其间又怎能抵御?
“文学算什么?”我第一次问我自己。
·文学,一向如此高华,如此美丽,而现实人生却遍布生命千疮百孔的剧痛。而文学一旦面对剧痛,又能如何?我的一本小书是有意义的吗?我在无人的长廊上垂泪。啊,如果文学笨拙到无法触知死亡,如果文学碰不到人生最剧烈的悲情,则文学何益?出书何益?为书写一篇小序又有何益?
2.·这小男孩皮肤光莹透红,和病床上那些比枯叶比槁木更黑皱的肤表相较,两者简直好像各自属于另一种生物。
·在整个死亡的阴影里,只有那孩子光洁的脸是一种救赎,他是新放下的一枚棋子,天机浑妙,可以挽回整盘棋的颓势。
·文学,仍是可加期待的。一本书,仍有它出航的必要,是为序。
·深夜,灯下,我剪自己的指甲,用自己的指甲刀,我觉得幸福。剪指甲的声音柔和清脆,此刻我是我,既不妻,也不母,既不贤,也不良,我只是我。远方,仍有一个天涯等我去行遍。
·不,我想,那老妇人,她不是说我们一样,她是说,我很好,好到像她生命中最光华的那段时间一样好。不管我们的社会地位有多大落差,在我们共同对着一堆金色柑仔的时候,她看出来了,她轻易就看出来了,我们的生命基本上是相同的。我们是不同的歌手,却重复着生命本身相同的好旋律。
·而且,227也是永远除不完的,循环小数的可怕可畏便在这里。
3·既然不打算做强人,大概就已经放弃了“主动攻击”的生存架式,于是,很快的,便发现自己已沦落为“招架者”了。但招架又谈何容易,至少也要招得住才行啊!也要抵抗得有模有样才像话啊!否则一旦溃不成军,就混不下去了。
·然后,诚心诚意,一点点撕下它的薄皮,柿肉绵软甜润,一口咬下去,整个客家乡的美丽山容都重现了。附带重现的是那些人、那些树、那些如灯笼的垂垂白柚,以及芳香袭人的野桔酱。
·夏天,隧道中则沁沁生凉,山骨石髓间仿佛有冰洋涌至,眼望着洞外艳阳严酷的逼视,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身在冰原的幸福。
·这是一个速度的世界,而速度,竟是和关怀相冲相克的。步履匆匆的人就算心怀慈悲也付不出关怀。关怀,是一步一回头的趑趄,是往返逡巡不忍离去的恋恋目光。
·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的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
4.·这样的夜晚,残酷的坐着,亲自听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食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音。并且眼睁睁地看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
·我知道那欣喜中嗒然若失的空虚感觉。更何况,他失去了整个和孩子相共的成长历程。而且,那时机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这一点,他知道,我也知道。
·那天早上,我们未能把向往已久的风景点一一看完,但幸运的是,我看到了一张可信赖的脸。人活着,总会碰到人,碰到人,就可能受骗。但只要让我看到一双诚恳无欺的眼睛,我就可以甘心受人千次诳欺。
·夜深、群星如沸,闹腾不止,那星,扎扎实实,是真的。
·阳光升得更高,美丽的观光牧场仍然美得近乎做作,唯这女孩是如此真实,那样安静自约的垂睫,那样认分知足的黑眸——我不知为什么想起汉墓中的妇人俑,那俑一般叫“长袍女俑”,高五十八公分,长安出土,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站着,只是收敛着,只是无求。
5.·分手的时候,居然彼此眼里都雾着一片泪光。
·长夏无事,花开花落,松鼠在老树的枝柯间一跃而过,飞快而美丽的那一跃,正仿佛她的青春岁月,稍纵即逝。她不肯谈,因为不相信有人会懂。
·我从前小时候听人说?浮生若梦?,怎么说,我都不懂,人生怎么会像梦呢?现在,到了我这个年岁,懂了。懂了的时候,又觉得不用你来说。所以说,既然不懂的时候,说了也不懂,懂的时候,完全不用你来说——那么,文学又有什么用呢?”
·我也记得他的脸,像春天早晨烟岚散去后的晴山,淡淡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分明那话里有多少惊动生命之痛的大悲情在搅和啊!
·他的脸,淡淡的,似喜非喜,似悲无悲。生平总是,丢下一句笑话,自己不笑,就游离开了。或者,丢下一句悲伤的话做开头,自己也不续下去,竟躲起来了。
“浮生如梦”啊!浮生是什么?梦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的脸,淡然无事的脸。
·练气的人吐纳空气,而我,吐纳美。给我一抹朝云,给我半缕晚霞,我就能还魂。不管我当时怎样潦倒虚脱,美丽,总能让我起死回生。
6.·寡欲的阳光啊,不打算攫获,不打算掠食,那安静的沉稳如修行者的阳光。
·像女孩看女孩的美,只顾赞叹,却并不想拥有。
·然而,好吃的绿竹笋,只属于夏日,像蝉、像荷香、像艳烈的凤凰花。秋风一至,便枯索难寻。
·同样的,我的盛夏也是可以用价钱来估量的,在绿竹笋一路由三十而四十而九十一百的时候,我的盛夏便成往烟一缕。
·这样的声音!我几乎忘记人类可能有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声音。是柳浪中隐隐传来的莺声,是十里荷香中微微拍打船舷的水声,是风经过低谷时留恋的回鸣,是梦与黎明擦撞时微微的惊动。
·啊!让我再想想这声音像什么?是了,它或者如同花香挤入草香时,空气中那种肩摩肩,踵擦踵的熙熙攘攘的热闹声喧。它或如小孩在艰难的握笔之余,忽然写出自己名字时喜悦的惊呼。或者,或者如同冬天来时,一只将干果备妥的小松鼠酣然入眠时满足的鼾息。
·岸,对我们是重要的,我们需要一个岸,而且,甚至还希望这个岸就在我们一回头就可以踏上去的地方(所谓“回头是岸”嘛)!我们是陆地生物,这一点,好像已经注定了。
7.·人类是矛盾的,他本来只需要大水中有一块可以落脚的陆地,等有了陆地他又希望陆地中有一块小水名叫湖。有了这块小湖水,他更希望有一块小陆地,悄悄插入湖中,可以容他走进那片小水域里——那是什么?那是堤。
·不,在面对桃红柳绿的时刻,我们都只能虔诚的用两腿走过风景,用两眼膜拜,用一颗心来贮存,如此而已。
·这人间难得一见的令人错愕惊动,令人激情令人冷凝令人抵死缠绵却又大可幡然彻悟的大城啊!
·啊!一个小孩如果没有被“鬼屋”中活灵活现的传说吓倒过,整个童年是多么平淡无趣啊!如今这一代不如一代的后生小子只好借港片里的女鬼王祖贤来解愁了。
·如同农人收他的稻子,如同渔人收他的网,我收衣服的时候,也是喜悦的,衣服溢出日晒后干爽的清香,使我觉得,明天,或后天,会有一个爽净的我,被填入这些爽净的衣衫中。
·东邻种竹,但他看到的是落地窗外的竹,而未必见竹影。西邻有壁,但他们生活在壁内,当然也见不到壁上竹影。我既无竹也无壁,却是奇景的目击者和见证人。
8.·“哦!原来……”
一个人一旦口中吐出这三个字,有时可以是喜剧,有时却也可以是很凄伤的悲剧……我还好,我只是心中有几分酸恻: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它独自占据一间卧房,那是儿子出国读书以后的房间。房子对鸟而言又是什么呢?我不禁思忖,那方方的,白白的,没有绿枝也没有虫吟的空间。
·土地是永恒的客栈,我们人类只是或久或暂的过客。他是前天来投宿的,我是昨天开始住店的,你则是今天才来的,这又有什么差别,重要的是,我们既然有缘共渡,理该一起来营造这客栈中的温馨时光才对啊!
·我于是想起,在这岛上的岛官,凡活得下来并且混得有头有脸的,大概都是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的家伙。赴岛会,跳上议桌可以立刻打架。上寺庙,趴下去可以立刻磕头。“那卡西之夜”,熊嘶、豹吼、虫吟、虎啸,各展长才,真是猗欤盛哉。此外,要撒谎便撒谎,要反悔便反悔,熟极而流,演技远胜职业演员。
9.·是啊,如果我们可以活一千年,我们大可以像一株山巅的红桧,扫云拭雾,卧月眠霜。 如果我们可以活一万年,那么我们亦得效悠悠磐石,冷眼看哈雷彗星以七十六年为一周期,旋生旋灭。并且翻览秦时明月、汉代边关,如翻阅手边的零散手札。
如果可以活十万年呢?那么就做冷冷的玄武岩岩岬吧,纵容潮汐的乍起乍落,浪花的忽开忽谢,岩岬只一径兀然枯立。
果真可以活一百万年,你尽管学大漠砂砾,任日升月沉,你只管寂然静阒。
然而,我们只拥有百年光阴。其短促倏忽——照圣经形容——只如一声喟然叹息。 ·人生是现场演出的舞台剧,容不得NG再来一次,你必须当下演好。
·客居岁月,在巴黎,在西方之美的霸权中心,他抵抗着,他画的小花树搞不好就是他自己吧?他心中必然也贮存了一小把泥土供自己活命用吧?
·长夏,熏风南来的长夏。一梦悠悠的,长夏。
·摸着由树木投胎转世的纸,我仍能感到沁凉的绿意,我仍然感到月光从当年的枝丫间筛
下,如沙漏泻屑时的晶白。
画中的鸟定定的站在那里,它并没有觉察树已成纸,而纸也浑然噩然,竟没有发现此身已不再是树了。
纸和鸟是如此相依相就,恰如树和鸟。
10.·漫天大雪,竟然硬生生的把太阳逼成一轮幽幽月色,倒也离奇。
·人类大部分的生涯都受控于语言,很难想象念错字说错话、看错行,是那么有趣的事。人生苦短,希望有机会多看错一些文字,多念错几行句子,想必好玩得很。桃源,向来是误而后入的。
·沉默的时候,黑人是输家——可是,只要黑人一开口,连天使都要震动三分、退避三分。那歌声是整个非洲的乡愁,加上整个美洲的载重。是夜半无人时,从咸咸的伤口里喷洒出来的甜甜的赞美和颂词。初听一声黑人灵歌,如遭雷殛,站不稳,连退三步的事也是有的。
·清晨和穆的曦光里,烤土司的焦香四溢。面包和奶油无限供应,肉类却是没有的。 ·那咖啡并不精致,但很醇正。我把奶水缓缓搅入,氤氲的浓雾一蓬蓬冒出白骨瓷的杯面,那种感觉对我而言居然就是,幸福。
·喝咖啡,在举杯就口之际,喝的是一点点凝聚成一小盏的亦虚亦实的嗅觉和味觉。放下杯子以后,回味的是一点点窝心的感觉。而“感觉”这玩意,在中国大陆是一项奢侈品,一时还备办不来。
·而我和这整城市的关系是友谊,不是爱情,所以可以静静地看着他,一点关怀,一点系念,一点会心,一点相会后又可以彼此远远游开的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