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有一种宿命在，——灵魂依附了书籍，便再解脱不得。

　　我把自己的灵魂唤作——素魂。素者，淡也。除了书之外，再没有另的大奢求，纵然是伊，曾经不可葬下的留挽也已淡去如水，平整如镜；然而如父母亲伦的，则是天赋之缘，本来就应该尽心尽责，算不得奢求。

　　看三毛的《梦里不知身是客》，对三毛极歆羡且微妒。三毛是自小学起就痴迷看书，常常逃学。她说，在下雨天，躲在坟地里啃书，即令是受冻、煎熬，回家后要编一个谎话以解释不上课的原因的这种难堪，于她也是顾之不暇了。“相思”，——三毛把那时候看过的书称作刻下的相思，可见真是爱得彻骨！

　　高中的时候，白天上课看书已经不能满足我了，于是在万籁俱沉的深夜，便就着走廊的淡弱的黄黄的灯光，躺在床上看书。冬天气寒，看书时，手总是放在被子外面的，一页一页地翻着，手被冻得僵了，亦是不觉，说起来也颇有点受冻的痛楚，都是事后所觉。记得有一个晚上，已经是十二点了，我窝在被子里看《李白传》。看到李白拖着老朽的身体要去参军，正是入迷，却不防间，一道强光射来，条件反射似地，我猛地将书往被里一揣；然而已经来不及，那巡逻的校警打开门，走到我的床前，伸出手来，说：“东西，拿出来。”我没有多作强辩，尽管我知道就算我说没有，他也绝不会撩开我的被子检查的。——我把书交给了他。虽是认了，心里的愤愤却平息不了，要缴就缴嘛，可为什么非得在我正看得入神处来缴呢？拉被子蒙住头，约莫过了二十分钟，门又被打开了。——那校警把书放在我床头就又走开了。

　　文理分科第一天，我就给班主任留下了看课外书的印象。那天六点从寝室来到教室，然后就看起了《朱元璋传》。班主任第一次走到我面前，问我在看什么。我把书的封面翻起，他点了点头。第二次走到我面前，我依旧在看，他的脸就拉了下来，说：“怎么还在看呢？”于是，在之后的日子就被当做了重点监察对象。因为看书，而落下了许多的课业，深觉白白损耗了双亲的年岁却离他们的期望愈远了，很是愧疚。

　　如三毛刻章——“不悔”，我心亦不悔。

　　“自小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包括科学神怪社会伦理宗教爱情武侠侦探推理散文手工家事魔术化学天文地理新诗古词园艺美术汉乐笑话哲学童谣剧本杂文……”

　　“我的《红楼梦》、《水浒传》、《十二楼》、《会真记》、《孽海花》、《大戏考》、《儒林外史》、《今古奇观》、《儿女英雄传》、《青洪帮演义》、《阅微草堂笔记》……都是那时候刻下的相思。”

　　我的读书远比不上三毛的广丰，甚至连《红楼梦》亦未睹一字。——我与书结下良缘，不过丝婚四年。

　　三毛说：“愿意因此失去世间其他的娱乐和他人眼中的繁华，只为了架上的书越来越多。”又说：“将读书当做永远的追求，甘心情愿将余生的岁月，交给书本。”很佩服三毛的这一份痴心，却不妒了——因为我也正是如此想的，并且也如此做了，不管他人如何看待，认为我冷漠也好，不通人情也罢，那也无可奈何，只能任花落去。如我一样的性情，花付光阴在尘世繁杂上，多也是徒增人厌，候个尴尬收场。

　　不具备喧哗的“天赋”，遗下的，自然是孑然走在亘古的月光下、荒野中的那道朦朦的身影。已经很久了，有一种感觉——身边的一切都变作了尘土，不愿再与任何的一个人有任何的言语上的交流，在心里围一层藩篱，长满荆棘——不断地浮荡，剧烈的时候，便欲就地抱头蹲下。在人群中，静立或行走，都寻不得一点的心灵的轻松。只有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好似身上的气孔全打开了，不停地翕张，不期然而通了道教的龟息，要把书的灵气氤氲进血液里。——是不是同于大全了呢？——狂妄了！我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是我并没有想要发出更大的声音了；也没有羡慕嗓门大的人拥有深更半夜跑出去炫耀的资本。

　　现在去图书馆，名为自习，其实从来没有看过那些书。每次去，书包里都必定带上一本自己的书；坐下之后，先拿出来的也是自己的书，一看了就拉不回，游荡了几个小时，又该去吃饭了，于是匆匆收拾了便走。

　　看《米佳的爱情》，仿佛在看自己。

　　米佳是一个敏感、略呆的人，童年时期，就在心里暗暗渴求着童话般的爱情。及至那梦寐以求的成了现实，伴随而来的痛苦——怀疑和醋意，羞耻与仇恨——却一刻不休地折磨着他。米佳没有自我心灵的自觉，总在对周围的女孩产生不可遏制的爱慕与好奇，总在进行没有对象没有结果的暗恋，——很疲惫，却不愿意舍下。米佳很可怜！

　　幸运在，确实上，我并不是米佳，我还有一个安放自己灵魂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形形色色的事物，不会发出酸甜苦辣咸，不会奏出宫商角徵羽，满眼望去，黑的线条，密密麻麻，宛如囚笼的绞丝，一进去了，则莫论你有何般的神通也是出不去的。——我不愿出去，不会挣扎得自己一身是血。

　　宁为痴顽，孤守一川烟草！

　　不过本也痴顽，是不必——宁——的了。

　　一身一心都在那白纸黑字，恨不得自己进化到没有睡眠的地步，要不然以有涯之生，如何畅游几千年阔阔大流。甚而觉得，决不能让伊再参进我的生活，以有妨于我看书之时间的安排。

　　天地独独，安居狭窄的页缝，散步于页眉，游荡于页脚，已收一沙一天堂，一花一世界，一字一场戏。你是在水之涘的伊，我是沉潜水底的石，你看见了我，可是——够不到我。待我修炼三世，再去寻你。

　　且去且去。

　　像三毛一般的，时间不能分给另的经营了。

　　看着床头磊起的书，微微一笑，轻轻地抚摸，凑鼻子细细地闻，——拿一世繁华跟我换，我也一口回绝了。宿命，上帝之城，都摆在我眼前了，这一游素魂，附在那块石里了，看流水带走落花。

　　常听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和女博士。”我的妻就是女博士，比较典型的江南女子，柔美动人，婉约小巧，心思细腻，是教英语的大学老师。本来念得是大专，后来天性要强的她非要自学完本科，接下来又昏天黑地地念完硕士研究生，再接下来坚持念完博士。毕业后，到一所比较有名的大学当上了副教授。似乎仍是没有折腾够，天天不是写论文就是备课，仍旧在电脑前没日没夜地忙得不亦乐乎。

　　妻在工作上勤快，很敬业，不甘落人后，但在家务上就略逊一筹了。可能读博士的人想“大事”比较多，总会觉得“家务事”都是“小事”，这些事是耽误时间，于是一不愿干、二不会干的“懒性”就摆出来了，尤其是书多，满满的一面墙上的书架是书，长长的长条桌上是书，书柜里一格一格的还是书。原本一本一本新买的书，刚来时还是宝贝一样放得比较整齐，读完后就会随意放置，日积月累，渐渐的家里就到处都是书，一方面就显得特别的散乱，看着让人心里也有点乱；另一方面，需要查哪本书时，往往要找上半天。我常常想，如果为了读一本书需要找半天的话，即使找到了可能也没有看的心思了。

　　如同天下所有的父母心一样，妻除了成天学习和撰写论文外，其他注意力基本全部放在女儿的学习上了。担心上小学的女儿“输在起跑线上”，除了经常与她的同学、老乡打听哪个实习班好，安排女儿双休日上这个奥数班、那个英语班外，每天晚上不管多忙，还坚持与女儿坐在一张书桌上，边写自己的论文边紧紧看着女儿学习。有时女儿或是走神，或是在电视机前多呆了一会，或是干了不是正在学习的事情，于是本来十分安静得的房间会突闻一声神经质的狮吼，声音极具暴发力和穿透力，充满很威严的味道，往往全家举座皆惊，有时心脏会在某种不知名的压力之下有个短暂的停跳过程。女儿倒是习以为常，总是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在学着呢！”每到这个时候，我总对我的女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女儿如同武侠小说里的名士，内功修为颇为了得，能在这样的狂风暴浪、突发事件前岿然不动，静心静气、轻声轻语地从容面对。而我则往往会因为这样的一惊一乍，本来很好的心绪正在干的事情，就会一下子乱起来，甚至会转而去干上别的事情。于是也想，妻要是不在家，就会有秩序的多，就会好多了吧。

　　终于有一天，妻因论文交流出差，晚上就没有回家。我下班回来后，房子里虽有女儿，虽有岳母，生活似乎还是与以前一样，心里却是有一点空洞洞的感觉，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妻一直坐的靠背藤椅，似乎她还坐在那儿，台灯下，埋着头写论文、备课。虽说“老夫老妻握手，就像左手握右手”，但在这种熟悉中渐渐难以割舍。也才惊觉，过去情不自禁的天长地久，经过多年的沉淀，这“左、右两只手”本已长在自己身上，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的有一天失去其中一只手，那种断肢之痛是一下子让人无法承受的。

　　快到睡时，她的短信来了：“孩子作业做完了吗，检查没有，错得多不多？”这里还没来得及回，电话就追了过来，“孩子睡了吗，今天作业怎么样？”我只好一一汇报，心里苦笑：“可怜天下母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