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对世事有了一知半解的感知之后,到我考上大学,进入了所谓的文化单位工作,甚至在比这还要长久的一个阶段,我总是避免在公共场合评价我的母亲,也不愿意她到学校或单位来看我。遇到有人赞美自己当干部当知识分子的母亲,或有人矫情地以批评的口吻炫耀自己母亲的时候,虽然我也会点头,哼哈,连连附和,但我却几乎没有一次不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我的母亲,以免论之。我的母亲并不是没有德行的人,之所以不愿意向同事评价她,不愿意她突然出现在我读书或上班的地方,其原因仅仅是,年轻时候,我的虚荣心在作怪。
母亲是一个农村妇女,依惯常和流俗的标准衡量,她似乎并无多少为人所论的资格,也不能使我感到骄傲,甚至在暗中,我还为评价她而觉得有一点羞愧。我以为她操方言,用土语,穿自己缝制的斜襟衣衫,手很是粗糙,也有裂纹,裂纹里还有不能立即洗净的泥土中的红薯汁和田野里的蒺藜汁,站无站相,坐无坐相,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我怕她不妥的提问,不当的指点,招致反感的脸色,并留下受人讥讽和轻蔑的把柄,从而刺激我,伤害我,使我怒发冲冠,破坏安定与团结的局面。
母亲是否知道我的心里,居然还装着这些发霉发酸的陈米烂糠,我难以判断。不过我总是自我安慰地告诉自己,母亲是不知道的,根据是,母亲从来就没有向我流露过她的失望和恼火。也许母亲早就察觉了我灰色的意识,只是她体谅我,才不到我读书或上班的地方去,以防使我尴尬和难堪。现在,当我把如此渺小而如此轻薄的思想,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不惑的峥嵘岁月。我像走出峡谷登上山巅似的豁然了,也应该是一个大器了。尽管我始终未发现母亲的责怪,不过这并不能证明我没有可责怪的,所以,我必须请求母亲的原谅和宽恕。我以为不是母亲的作派让我羞愧,恰恰相反,是我的作派使我羞愧。
实际上我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儿子,反之,母亲是为我而感到自豪的。应该指出,我使她自豪,并非我从农村考上大学,还进入了文化单位工作,也出版了几本书,偶尔有人称我为作家。当然不仅仅是这些,绝不是这些,根本不是这些。这些真的不算什么,因为这些在今天非常容易做到,比我厉害的角色就像拔地而起的五颜六色的建筑一样稠密。我不敢,也不配拿这些东西赢得母亲的夸奖。我以为,我让母亲自豪的,是经过几十年的锻炼,经过十年的深思,我终于走出了虚荣的阴影,脱下了虚荣的蓝袍,敲碎了虚荣的甲壳。我的虚荣心确实大大减少了。我还建立了自己的观察点,它使我有了开阔的精神原野,也有了新的认识人生的角度。尽管我的母亲仍是一个农村妇女,一点也没有变成我过去所羡慕的当干部当知识分子的母亲,还明显地老了,背竟驼得突出了。不过今天,此时此刻,我坚信她是高贵的,她有她的尊严。我这样评价她,完全是理性的,心平气和的,没有任何在向这个世界争风斗气的意思。由于我坚信她有她的尊严,所以我现在才会经常骄傲地评价她,在应该赞美的时候我赞美她,也乐意她看我,当然也乐意带她到大雅之堂去,甚至如果有机会,那么我将带她到联合国总部去,并要向各民族各地区的要员介绍,她是我的母亲。母亲,我不再是一个有虚荣心的人了,不再为出身感到自卑了,不再把我发黄的毫毛当洁白的羽毛在守卫和呵护了。母亲,这便是我的进步,这才是我让你自豪的所在。母亲,进步到今天这样的程度是不容易的,因为我知道有人终生都不会进步,终生都为自己的出身而处于耿耿于怀的状态,但我却胜利地打开了窗子,放灿烂的阳关,清新的空气,还有树脂,草味,花香,涌进我的胸中了。
也许通往尊严的道路是很多的,出身,权力,财富,声望,才华,美貌,这些都可以导致尊严,可母亲的尊严却纯粹由劳动而铸成。劳动是光荣的,这不但是常识,而且应该是天条,因为人类自己便是劳动创造出来的,劳动产生了语言,智慧,及其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如果谁不承认劳动是光荣的,那么他便是不愿意站在人类的行列。既然孔子都感叹鸟兽不可与同群,我能怎样呢?那就让鄙薄劳动的竖子继续他的生涯吧!
我的母亲除了诚实的劳动以外,她不能,也没有任何偷懒与投机的方式谋生。重要的是,她没有对平凡的琐碎的工作而抱怨,反之,她从来都是愉快地进行她的工作,而且她所具有的信仰使她在工作的时候光明,温馨,晴空万里。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谁会注意她做了一些什么的,也没有意义。不过我是知道的,而且我必须简略地指出。母亲作为一个农村妇女,当然要在田间干活。她在少陵原所种的小麦,几十年累加起来,其面积将远远大于建筑浩荡且有钟楼与鼓楼的古都西安的面积,何况她在少陵原所种的还有其他作物,还有谷子,玉米,蔬菜和药材。母亲不但要翻地,播种,锄草,施肥,而且她还承担着无穷无尽的家务。我的祖父祖母有四个儿女,但长年累月给他们做饭洗衣打扫屋子的,却只有我的母亲,是我的母亲使他们度过了安全和自在的晚年。我的父亲母亲有四个孩子,若认为把他们从小拉扯大,是存在着一个工作总量的,那么在我看起来,她完成了总量的百分之八十,其余百分之二十是属于父亲完成的。特别值得我学习的是,她一直都表现着一种原始意义的牺牲精神,她对人生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爱,而且由于这种爱,她才得以承受了滚滚而来的艰辛和委屈,甚至超常的痛苦。母亲,你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包藏着忧患的,这使你的白发竟多于高龄八十六岁的你的母亲的白发,但你却任其雪飘,毫不在乎。你的每一条皱纹都洋溢着开朗的笑,而且它越来越使我受到感染。今天,此时此刻,你一定仍在寂静的庭院忙着什么,以照顾患有脑血栓的我的父亲和患有忧郁症的我的弟弟。母亲,你是我的金子!你慢慢的!
第二篇:母亲的手随笔散文
想起母亲,首先会想起她的那双手。
母亲已耄耋之年,该是“老”的时候了。脸和手首先显示出岁月的沧桑。那双手皮肤松懈而褶皱,可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手又何曾圆滑红润过?
父亲去世早,将我们七姐弟丢给母亲——那年我九岁,仿佛对母亲的记忆从那时开始。很难想象三十七岁的她既要喂养嗷嗷待哺的弟弟,又要辛苦劳作,以供我们读书生活之资,那种艰辛我就是集江河之水以大地为纸用万语千言也难描述。她正是用那双粗壮有力但很粗糙的手做出了无米之炊,缝补破烂的衣裳;正是那双手湿一把干一把地操持家务,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正是那双手将我们养大成人,扶上正路。
一年四季母亲都在忙,而春种秋收是母亲最忙最累之时。就在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母亲让我接替她喂猪喂鸡的劳动。我那时真是不懂事,每次都是气呼呼的不愿做。那天特别冷,我穿得又少就不想出去了,母亲没说什么,她将饭菜放到锅里让我烧火,然后自己拌鸡食、喂猪去了。也许太冻手了,她走进灶前把手凑近灶火上烤。我突然发现她的手通红,我下意识的一摸,手冰凉冰凉的,还有一种刺手的感觉!那手背象松树皮,层层皱起,裂口处似有殷红的血要渗出来。我用小手再去摸,麻剌剌的象芒针!我突然想起有一个晚上母亲为我盖被子触及我背部时的那种感觉。当时以为是炕席篾子(北方用秫秸篾子编的一种席子)扎的呢!那种感觉四十年后的今天仍很清晰,每每想起都如芒刺刺痛我的心。九岁的我不太懂事,但从那以后便不知不觉默默地承担起力所能及的家务,再大些力所不能及的事也给母亲搭一把手。
那时每到晚上,妈妈做完一天中最后一件事,便舀一盆热水,将手放到热水里浸泡。也只有这时才能听到她长出一口气,仿佛这一天的疲劳困顿全随这一口长气呼出去了;一天的疲劳困顿就在手泡好后抹蛤蜊油滋润时,才变得那样舒坦,仿佛她疲惫的身心都得到滋润一样。此时母亲脸上才会露出难得一见的轻松与满足。
我们姐弟七人都成家立业,母亲也安享晚年不再操劳,手也不那样粗糙了,虽苍老却也光滑了。但是每当想起母亲的手时,我的心里仍会涌起一股无可名状之感,那样痛,那样酸,那样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