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物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梦,所以真实和梦之间的视觉衔接必须是无痕迹的,除非某些特定的点,我们想让观众知道这之间的区别,”Pfister说,“多数情况下影片里的超现实感是来自环境,而不是摄影技巧。通过保持一种写实感,我们相信在需要的时候,能创造一种奇异或不安的微妙感觉,而不需要将观众带出故事。” 若说是能够在电影史上作为某个阶段的标志,让未来的人们反复谈论和产生影响,应该说,这部影片超过了那些获大奖的任何一部影片。这并不是说那些获奖者不够格,而是说一般人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接受这样的领跑,包括奥斯卡的评委们。
在它穿越现实与幻想、意识与无意识、人间与魅影的同时,它也打破了一般电影类型的划分。有批评说,该片将许多时间浪费在了介绍梦空间的“说明书”上,不像一个纯粹的电影,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然而换一个角度看,也许这正是这部影片的一个特点。
这部《盗梦空间》还有一部前史,那便是《记忆碎片》,《盗梦空间》只是它的放大版或通俗版。
《记忆碎片》与《盗梦空间》有某些相似之处。主人公连纳同样因为妻子的去世而满怀愧疚,情感的挫折构成一个人深层的行为动机。但是它的形式比《盗梦空间》还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影片由黑白与彩色两部分交叉构成。导演本人对此解释说,黑白部分是想展示一种纪录片的风格,对角色进行客观描绘;彩色部分则表现主角连纳的思想,表现他以及周围的角色。然而正是这样的处理,构成观众分辨能力的极大挑战——与观众做某种智力游戏始终是诺兰的爱好。
20xx年,《盗梦空间》再度于IMAX银幕之上创造了全球奇观效应。它的导演是诺兰,被称为美国最后的一个电影作者,是美国独立电影的大师级人物。借由蝙蝠侠系列和这部盗梦空间,他成为了美国电影工业中的主流导演。一个支柱性的人物。它再一次创造了世界电影史上的一个记录,这个记录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记录,就是,它不仅是巨额的票房,而在于,这个巨额票房是被观众重复观影所制造的,第一次打破了泰坦尼克号创下的票房奇迹,他也带来了世界电影的一个全新的元素:集体猜迷元素 !以八亿两千余万美元的全球票房而完美收官。
电影本身结构了一个悬念:而这个悬念直到银幕暗下来,字母开始向上升起的时候,这个悬念才刚刚开始。这个悬念来自于一个基本的道具:就是陀螺!观众的猜谜集中在陀螺是
否倒下,主人翁是否回家的悬疑 。大家直到希区柯克的名言说,千万不要让观众满怀悬念地等待悬念出现,悬疑式的电影会在第一分钟把悬念给我们。可这部电影却把最大的悬念集中在了银幕暗下去的时候。因为在陀螺继续旋转的时候,摄影机摇转开去。
这部电影的迷人之处,在于它所结构的悬念联系着影片似乎极端繁复、奇妙的、赋于创意的剧情结构,就是关于梦中梦。关于梦的套层。这部电影中,梦,具有一个反梦的特质,叫做清醒梦。它与其说是一个真是的心理学现象的深究,不如说它只是一个巧妙的科幻性电影的假定性前提设置。梦的层次和梦的时间逻辑确实是一个颇具创意的想法。但是如果深究下去, 这部影片的梦的套层结构并不是关于梦的,它只是非常巧妙的把通常顺时排列的剧情结构,做了一个想象性的垂直重叠。因为实际上,这始终是一个经典的好莱坞剧作结构,每一个段落积累了一定的戏剧张力。每一个段落营造了一个小的戏剧冲突。而小的戏剧冲突和戏剧张力。不断的累积起来,把剧情推向所谓最后一分钟营救,好莱坞剧作法当中有个重要的设定,叫做,第一幕墙上有一把枪,第五幕一定要拿来射击。精美的商业电影,精美的好莱坞电影,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在于她一切都井然有序。所有的线索都浮现千里。到最后的爆发或者解决出现的时候,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效果或者震撼。这实际上盗梦空间,完全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结构的。它的创意只是在,它把时间线索上发生的故事,搁置在了一个想象似的梦境式的空间排列当中,这部电影真正构成震撼的,当然有很多元素,比如梦的结构,比如结尾的悬念。比如说几乎所有演员都是影帝影后级的明星。比如这部电影跨越了三大洲,在若干个国家拍摄的,这些都可以构成影片震撼性的表述。但这部影片真正的震撼性在于它非常成功的创造出了一个不可能的空间。创造出了一个不可能在真实空间中的时空经验。所以定影不断的视听打击,和不断的心灵震撼,是在于那个奇特的空间的建构,回到电影史的开端处。电影艺术的秘密是在于让你看见,以两种方式,一种方式是,通过摄影机的记录,让我们重新看到,我们因为麻木,因为习惯,因为视而不见已经不再感知的那个视觉的空间。另一种就是,始终不可能用你的眼睛在现实中去目击的奇迹,用一个电影的术语,那就是奇观,成功的创造出来,并且把它拍摄下来。
我们先来看看这部影片中迷人的梦境,它迷人梦境的不同层次,它的梦中梦,梦中梦,梦中梦的一个最重要的造型的空间的工具,就是它成功给梦的每一个层次不同风格的的造型,不同风格的影调,不同风格的布光基调,使每个层次成为可以清晰辨认的,使每个梦的层次成为风格不同的,但是又有着风格的结构的连贯性的视觉经验,这是它的影片的虚构的想象性的空间造型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和特征。
以一个不可能的空间的视听的身体的经验来结构的电影,它必须有一个非常真切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去认可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去体验的,情节线索相贯穿,导演诺兰说这个故事完全形成存在成熟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很久很久了,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拍摄他,是因为他找不到这样一条朴素的感人的连贯性的线索来吧这样的一个造型空间,一个奇观式的空间线索连接起来,最后,他找到了 ,就是一个悲剧性的爱情,一个不能忘记的爱,或者叫不能挣脱的梦魇。这个梦中真正梦魇性的元素才成为影片一个感人的层次丰富的文本。这部电影造型空间的奇幻,我们其实可以进行很多追述,比如可以回到荷兰版画家埃舍尔的著名绘画:电影中的很多造型场景直接把埃舍尔的非欧几里得空间的绘画呈现在我们的视野当中。它也构成了我们非常奇特的震惊性视觉体验的一个重要单元。因为所谓非欧几里得,就是告诉我们说,它是没有办法在我们的三维、四维空间中真实的存在的。但是诺兰把他在银幕空间当中,实现出来了。埃舍尔的绘画另外一个主题就是自我的折射,镜像式的自我折射的结构,还有空间的维度。影片涉及的另一个互文关系就是达利。萨尔瓦多·达利,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和版画家,达利是一位具有非凡才能和想像力的艺术家,以探索潜意识的意象著称。最有名的大概是《记忆的永恒》(1931),画中以平静得可怕的风景为衬托,停留着一只柔软易曲、正在熔化的表。
这部影片有一个清晰的现代艺术史的视觉艺术和想象力的互文关联或者灵感由来。镜子成为一个重要的造型手段。这部电影的视觉奇迹并不是依赖于数码技术,不是依赖于后期技术来完成的。相反,它是被拍出来的。它通过六面巨大的镜子,通过拍摄镜中的形象。隐藏起摄影机很困难的。整个电影的拍摄过程他是一个巨大的装置艺术的结果。酒店真空那场戏,就装置在一个巨大的滚筒中。被非常复杂的机械设备所操纵的滚筒空间。这样能拍摄到处于旋转中的人的真实的身体。
演员可能对着一个空荡的大屋子跑来跑去,做出种种的愤怒的恐惧的激动的痛苦的表情,而周围空无一物。他的敌手,他的空间,他的坏境都将在后期合成中才能实现。如果搭景,将会造成不同的视听传达。
在这个电影中,它设置了一个天尽头,心灵镜头,潜意识尽头的空间性表达,那就是临泊界。在这个空间中,它使用了沙堡这样一个道具或小场景。来传递整个影片中奇观性的空间。支撑整个剧作的心理和情感层面。女主人设想的永远的长相厮守的两人国是不真实的,水中月,镜中花,是另外一种囚禁和另外一种流放。
梦的特质是什么,就是现实的白日所携带的焦虑的转化。这部影片正是触动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现实的焦虑和现实的伤痛,我们都渴望回到稳定的,安全的,被爱包围的环境。 所以大家都倾向于证实而非证伪。
那究竟是一个真实的时刻——道姆·柯布(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终于挣脱梦魇,返还家园;还是幸福的尾声只是灵泊(limbo)中的一幕幻境,最后的救赎实则是永远的沉沦与迷失?
对核心家庭价值的尊崇不仅是好莱坞电影一以贯之的主旋律,而且是美国主流社会不容置疑的核心价值之一。
因为除却20世纪60、70年代——欧洲作者电影的黄金时代——的艺术名作,电影或曰商业电影的旨归是遮蔽和抚慰,而非揭露与质询。福柯:重要的在于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
毋庸置疑,20xx年以降,相对于美国社会或全球金融资本主导或占据绝大份额的国家说来,最重要与基本的社会现实,便是金融海啸的灾难性冲击与播散。而相对于美国本土——当然是好莱坞电影的第一现实参数说来,金融海啸的爆发,至为伤痛与凄惶的,正是其直接形成了对美国社会主体——中产阶级的空前的剥夺与重创。也正是在金融海啸的底景之上,似以梦幻工厂、奢靡时尚为其外在标志的好莱坞,再度显露出其成功的真正秘笈之一:正是极度紧张地保持着对现实的高度敏感与关注,并快速反应以调整其经营与叙事策略。正如美国社会在911震惊、伊拉克泥沼与丑闻、维基解密引发的信任危机、尤其是金融海啸的重创之下,快速启动其应激机制,其外在标志之一,便是令全世界始料未及地选出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用美国政治正确的说法是非裔美国人)、新移民身份的总统;其好莱坞的对应版,则是历经百年,20xx年奥斯卡金像奖破天荒地授予了一位女导演。当然,这无疑只是表象而已,在内里,其调整远为艰难而繁复。也是在类似参数之上,我们或可索解被雪藏多年的奥利弗·斯通的复出与游移于中心之畔的诺兰的激升。
因此,《盗梦空间》与《禁闭岛》结尾处释放出的单薄迷雾,与其说出自诺兰与斯科塞斯的社会共识或艺术的不甘,倒不如是一个小小的记号,告知人们:尽管好莱坞仍可以继续制造《钢铁侠》或《天龙特攻队》式的喜剧白日梦,或将美国英雄传奇移往潘多拉星球(并缀以3D外壳),以对冲渐趋沉重、真切且无从排遣的现实挤压,但与此同时,或许隐约泄入的现实天光,些许不宁与疑惑,方是以释梦之名挥去梦魇、重坠梦乡的恰当路径。 梦非梦
电影/梦,几乎关于电影的最“古老”的言说与类比。即使暂时搁置Inception之为《盗梦空间》的译名提示,直观其情节,《盗梦空间》似乎是一部颇为神奇的关于梦(当然不止于梦)的电影;但几乎无须细查我们几乎已然断定,如果不是在一般意义上讨论电影的社会、心理功能与机制,那么,《盗梦空间》几乎与梦无关。因为《盗梦空间》之梦显现着两最为基本的非梦或曰反梦特质,那是清醒梦,同时是共同/分享梦。人为或曰理性构置的梦景,尽管间或可以视觉性地复现埃舍尔或非欧几里得空间,或翻转、折叠巴黎城(或可视作诺兰在向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奥德赛》致敬?);或设定在梦中梦的、有限且多重的套层内,时间呈等比级数放大;但无论是埃舍尔或哥德尔的空间或曰数列“怪圈”,还是世上方数日,梦中已百年的相对时间设计,都只是曰科学、曰理性的陈述,并非边际状态;甚至梦尽头:灵泊之所在,仍充满了现代建筑/都市文明的,只是处处坍塌、危机四伏罢了。一个有趣的追问是:这难道不正是现代文明与现代都市生存的真义与常态吗?
当然,毋庸赘言,《盗梦空间》之梦、之造梦、之梦中梦,乃至梦尽头,犹如“时间机器”或“变化的位面”,只是一份曰“科幻”之想象的载体或曰发明。对于科幻类型的“成熟”受众(诸“良民”之一种)说来,可以即刻将《盗梦空间》之所属类型指认为科幻的依据,不仅是影片的造型风格及影像系统,而且影片所复制和变奏的、科幻类最“古老”且深邃的主题或曰母题之一:假如我所感知的真实只是一份幻景……如果说这是一份古老且现代的恐惧与战栗,那么,在中国,它早已有着一份古老且诗意的表达:庄生梦蝶。关于真实与幻觉、关于身份与虚构、关于自我与世界。也正是在这份古老的中国表达中,梦与真伪的哲思早已相遇。( 事实上,镜与梦,始终既是古老的诗歌意象乃至母题,又是饱含着哲学意蕴的隐喻。如果我们将真实与虚幻视作《盗梦空间》的之意义的核心二项对立式,我们似乎可以轻松地借重格雷马斯的意义矩形获取如下的结构元素:
然而,在此,格雷马斯的意义矩形与其说带我们抵达了《盗梦空间》的意义核心,不如说,它刚好显影了所谓现实与梦或曰真实与虚幻的二项对立,并非《盗梦空间》及其成功的谜底,而更近似于谜面或曰外壳。借重这组意义对立式所呈现的结构元素,不仅不足阐释影片的结局在全球观众那里的好奇与微妙焦虑,而且无从提纲挈领起剧情的主要元素。沿着结构主义的路径继续推进,我们却在不期然间发现:《盗梦空间》的有趣之处——或许也正是导演诺兰的印痕所在,是在于影片事实上叠加着另一组略呈怪诞的二项对立式:以亲情(具
体地说是父子之情)对立于爱情。以后者为原点,我们再度铺陈出又一个格雷马斯的意义矩形:
如上所述,《盗梦空间》叙事之基本且重要的情感动力正是主人公如何结束亡命天涯的悲惨境况,踏上父子(女)团聚的归家之路;结局中陀螺的小噱头或曰细小裂隙的意味正在于观众渴望确认主人公是否“真的”已然“回家”。毋庸赘言,恰是作为美国主流社会也是好莱坞之核心价值——家庭价值——的延伸和变奏,回家/归家之路,至少自《绿野仙踪》之后变成了美国大众文化基本叙事模式与动力结构。此间,有趣之处是,于《盗梦空间》,令男主人公道姆·柯布亡命天涯的,却是妻子对“永远在一起”的爱情的执念。于是,两人世界(核心家庭的雏形与初始),便成了家庭(在此是父子之家)的魔障。作为美国核心价值之家庭,原本是核心家庭——以父权制、异性恋婚姻为其不二法门;因此,(异性恋)爱情,似应为婚姻/家庭至少是关于婚姻与家庭神话的充分必要的前提;于是,当父子亲情成为家庭价值的载体,而爱情或曰两人世界成为其对立项,结局处的小缺口便展露为一个不仅是文本的而且是语境的或曰社会的结构性裂隙。当然,以父子之家之为家庭价值的重建或曰弥合,已并无新意。自上世纪80年代里根/撒切尔共同开启了新自由主义时代以来,父权具体说来是父亲形象的重建,便成为新主流文化的一个急切却曲折迂回的命题。其中,历尽劫波而得以幸存的家庭或曰美国主流社会的核心价值,便间或采取了残缺却相濡以沫的父子之家的形式。如果说,19xx年的《克莱默夫妇》成为类似叙述的先声,那么,19xx年《阿甘正传》便成为其中成功且具有标志性的一部。如果说,以父子之家的幸存为好莱坞变奏的“小团圆”形式,在将20世纪60年代反文化运动的“罪责”归咎于女性的同时,以对女性的放逐完成了对女权(运动)的审判;那么,《盗梦空间》的“新意”,则在于将爱情同时视作某种梦魇与疯狂之源。甚至无需援引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便可指出,爱情话语或曰神话在关于现代“人”的话语建构中始终是一柄双刃(多刃?)剑。可以说,爱情神话事实上如同一道浮桥,将欧洲文化涉渡于现代与个人,并成为个人(主义)话语的重要基石之一;但与此同时,爱情神话作为浪漫主义的母题之一,始终负载着疯狂或曰非/反理性的意蕴,因而携带着某种颠覆性因子。而欧美60年代革命——准确地说是以青年学生为主体的反文化运动,则作为现代主义的内爆,将个人、爱情(性/政治)、解放推向颠覆性的极致。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以降新主流的修复工程中,个人/爱情叙述便成为一处更缠绕的所在。然而,《盗梦空间》以父子之家对抗两人世界,不仅是这一新主流叙事逻辑的复制或变奏,其中或许更为重要的,
则是这份昂贵而精巧的翻新,超距且准确地对位着今日美国或曰今日现实。在此,不仅是奢靡化了的诺兰式的(男性)生命之痛,而且正是通过削弱、审判女性/爱情,以弱化“个人(主义)”曾经在美国主流文化中所承载的巨大份额。对此,尽管我们可以印证诸多的影片以为互文佐证,但最好的参正文本,也许还不是其他好莱坞电影,而是在金融海啸重创下、临危受命的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的就职演说。在这份激扬顿挫的演说词中,几乎令旁观者触目惊心的是,曾经成为美国文化标志的个人主义、个人奋斗、个人权利及以此为支撑的“美国梦”之语词几乎全然消隐,取而代之的却是同舟共济、携手同心、相濡以沫、分享艰难。因此,尽管仍有《社交网络》之类的新科亿万富翁的故事快闪着新版美国梦,但社会主旋律却是《在云端》式的“小团圆”的结局:并非游走空中的男主人公获取真爱、并因此而得救,相反,只是他通过为胞妹圆梦,重新拥抱了自己的血缘之家。
稍作细查,即可发现,《盗梦空间》结构着一个父子关系的套层。回顾其情节,贯穿全剧的是主人公道姆·柯布的亡命天涯与归家之路,而实现其梦想的唯一可能便是达成梦中的“植入”:令百万富翁孱弱的继承人心甘情愿地解体父亲留下的资本帝国;这一不可能的任务能否达成的关键,则是年轻的继承人是否在梦中、准确地税是在梦的“深处”,“亲历”一场冷漠、紧张的父子关系的温情大和解。全剧的动作、戏剧、造型高潮中发生在加拿大雪原或曰梦境的第三层中;“最后一分钟营救”便是在梦中、百万富翁的弥留之际,在主人公柯布彻底沉沦灵泊之前,在唤醒之大爆炸轰毁一切的千钧一发时刻,为继承人续上父亲最后的遗言:不是面对不肖子的最终绝望,而是殷殷父爱。于是,剧情中的一次商业阴谋、一次潜意识领域的犯罪,成就的是双重父子深情与父子团聚;一处相互映照的镜像结构,同时成为戏剧引爆点、愿望达成的困境突破点与目标结局的同义自反。然而,也正是在这里,《盗梦空间》事实上延伸着了一个与结局的小破绽或曰噱头彼此关联的意义裂隙:如果百万富翁父子的和解只是梦境深处的一次阴谋性的虚构或搬演,或可视为一次成功的欺骗,那么,我们确实有理由怀疑影片的小团圆结局中的柯布的父子(女)团聚只是心之所愿、梦之所想——所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或者,可以视为对观众的一次“事先张扬的”欺瞒。于是,似乎是对《盗梦空间》的高估:如果说,剧情所建构的意义矩形成对新主流叙述的一次复沓或曰加固,成为对美国现实困境的一次想象性解决或曰偏移,那么,其小缺口或裂隙却再度以某种内在的阴影,幽灵般地呼应着无从消解的滞重现实——即使“我们”成功地放逐了来自女性(/母亲/妻子)的威胁,由此祛魅于曰“个人”的颠覆性与后现代政治,“我们”仍无法彻底祛除此番金融资本主义内爆所拖曳的长长的余震与回声。因此,“我们”甚至难于享有《阿甘正
传》式温馨含泪的结局,父与子相依为命的家庭/幸存,相反,在小团圆的缺憾“完满”中仍携带着持续旋转的小陀螺投下的浓重阴影。
花非花
在《盗梦空间》中读出了《人鬼情未了》之况味的观众几乎是堪称“良民”之典范。这与其说揭示出了一份有效的互文关联,不如说只是表明了一份接受惯性如何以善良的愿望改写着文本自身的剧情与意义结构。
的确,在《盗梦空间》的情节层面上,一个看似清晰的情感元素,是主人公柯布对亡妻的无尽思念、追悔;但与此同时,正是这位亡妻,将每一个“清醒梦”改写为十足的梦魇。事实上,亡妻梅尔充分地履行着蛇蝎美女之于一个男性生命创伤故事的全部功能意味。正是在这一层面上,《盗梦空间》将自己与梦——在此是弗洛伊德之梦、精神分析之梦,或简单地直呼为梦魇——联系在一起。尽管弗洛伊德在《释梦》一书中将梦定义为“欲望的实现”,但弗洛伊德之梦、之释梦几乎绝少有美梦/dream,相反,那大都是噩梦/梦魇/nightmare。或需赘言的是,尽管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极大地刷新甚或扭转了现代/西方人文学的方向,为以人、人类为名建构而成的人文学赋予了性/别维度,但其言说、剖析、揭秘的主体缺无疑仍只是一位男性;其中女性只是某种修辞性的对位与参照。因此,弗洛伊德理论之于女性个体生命史的阐释力远逊于男性。《盗梦空间》之梦,准确地说是梦中惊骇,几乎无一不来自亡妻梅尔的梦中“幽灵”。而她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邪恶的介入,尤其是进入了“植入”的主部剧情之后,其效果都在于成功地阻断并试图永远阻断道姆·柯布的归家之路。当然,依照剧情逻辑,这只是一份彼此缠绕的因与果:柯布之所以无辜沦落为亡命天涯的逃犯,正出自梅尔的病态邪恶的杰作:别无选择的强迫殉情或曰几近谋杀的阴谋陷害。于笔者看来,也正是在此处,《盗梦空间》呈现了较之一般的票房炸弹更为繁复、精致的结构方式与意义之环。其路径正在于将真实与虚幻的对立式所衍生的对立式叠加于亲情对爱情的情感纠葛。这份彼此叠加与微妙错位双重线索,在完成了男性生命(间或是在现实中倍感挫折的中产阶级个体的代称)伤痛的转移的同时,巧妙地绕开了美国社会的PC(政治正确)的栅栏,令其主流叙述再度奏效。
事实上,如何成功地筑起“防波堤”,以应对观众在接受与阐释中可能出现的抵御机制,正是好莱坞新主流叙事重获活力与可能的关键所在。当新好莱坞已经老去在,庞大的美国电影工业所必须面对的不再是反战、民权、女权运动的余震,不再是冷战年代的意识形态对抗
与美国社会内部左翼力量的抵抗,而是官方的多元文化论与后冷战之后依然存留的曰“政治正确”的辨识系统。其中“阶级、性别、种族”这一看似老旧却依旧真切的“三字经”,要求大众文化工业尽可能绕开相关的偏见表述。这当然不是大众文化工业——此处是好莱坞大公司——的“政治觉悟”,而是精刮的生意经,惟其如此,方可争取并保证全球首先是美国的市场与票房。因此,在《盗梦空间》的梦景中,梅尔是一朵十足的恶之花。如果你指斥影片定型化、妖魔化女性,那么剧情将清晰地告知,那并非任何女性的真身,甚至不是亡妻梅尔的幽灵,而只是柯布幽暗的潜意识的具象,是他对亡妻绝望的思念与深切的负疚。如果你进而将这一形象对照着记忆之梦或梦中的记忆——梅尔在结婚纪念日自尽并机关算尽地将柯布之于万劫不复的绝境,指出这正是梅尔的“真相”,那么,再一步的退行性解释则是:梅尔之所以彻底迷失,只因为柯布曾在梦的深处于她心灵中植入了怀疑自己是否身处现实的种子,致使“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当有时有还无”——不仅改变了梅尔的人格,而且最终摧毁了她的生命和他们共有的生活。这也正是剧情中柯布对亡妻深深的负疚感的由来。至此,影片似乎赦免了梅尔之现实的与梦中的罪行,并成功地拦截了观众可能产生的对性别定见毋宁说是偏见的抵制。
但“刁民”式的追问仍可继续逆推:柯布之所以“被迫”在梅尔心中植入了怀疑自己的“现实感”的种子,是因为梅尔沉迷梦境,流连忘返,已丧失了指认真实与虚幻的能力;近乎彻底地遗忘了自己生活在真实世界中的一对儿女,弃置了自己为妻尤其是为母的责任。此间,一个或许已被提及的、《盗梦空间》之一处堪称破绽的、先置逻辑的混乱——这也是热心的观众不无迷惑地细数、争辩所在:如果说,柯布与梅尔曾沉迷造梦,层层深入,乃至以身涉险,落入灵泊;那么依照此科幻/玄幻叙述的先置逻辑,所谓灵泊/潜意识边缘的特征之一,便是个中之人将丧失了分辨真实与虚幻的能力,因此无法自我唤醒,返归现实。此破绽、或许亦是真意的有趣之处在于,如果柯布和梅尔曾落入灵泊,那么,何以梅尔彻底沉沦,而柯布却仍保持着指认真/幻的能力,且依然能够成功地完成对梅尔的意念植入?抑或者其依据仍是无需论证的“常识”/偏见:相对于女性,男性当然、也始终更清醒、更理性,更先天地接近并持有真理/真相?再驻步,继续细查,便会发现,诺兰式的细密不仅表现在梦的套盒,而且呈现于他彼此缠绕、相互映照与遮蔽的意义结构。如果你追问到柯布无端优于梅尔的真/幻的辨识力,那么,再一道的“防波堤”则是内设于场景之中——两人世界里,柯布窥见了梅尔的秘密:她在梦的深处、梅尔儿时的屋舍的角落、密闭的保险箱之内藏起了自己的陀螺——令她分辨和把握现实的依凭。换言之,并非梅尔丧失了分辨真与幻的能力,而是她拒绝分辨;她封藏了自己的图腾,她宁愿流连于这个梦中的世界,这朝暮相守、充满创造、令爱情神话
成真的世界,甚或出自某种逃离现实世界、逃离其中难于更动的女性宿命的愿望。(当然,在此,诺兰已表达了他对此的判断和拒绝——灵泊中的场景之一,也是影片一幅著名的剧照,便是道姆和梅尔在海滩上搭建着一座沙堡:那是幻境,是潮汐冲过便荡然无存的辉煌。)在这一诺兰设置却覆以薄雾的脉络中,梅尔最终跟随柯布返归现实,间或并非出自柯布所植入的怀疑的意念,而是出自柯布给出的一个至高的、关于爱情的信念和允诺:共赴死亡并超越死亡,达成“永远在一起”的盟誓。在这一层面上,柯布的“罪行”,不在于他干扰了梅尔的意念,而在于他始作俑,提供了一个关于爱情的极端模式:携手殉情(尽管剧情给出的解释是,唯此无以逃离灵泊,返归现实,即回到一对儿女也是负载着社会主流价值的核心家庭中去)。因此,柯布的梦魇中频频闪回的,才不仅是梅尔口中念着柯布的爱情“咒语”自饭店楼窗的高处坠落,而且是梦中那道荒芜的铁轨、列车呼啸而过时的强烈震动。有趣的是,当叙事之指涉溢出了真与幻的缠绕,却再次回归并封闭了父子之家与两人世界的意义对抗。
至此,这一表意事实再度突显:《盗梦空间》非但不是一个生死情未了的传奇,而是一个孤独的男性生命创伤的故事。于是在那一吊诡的二项对立式中,两人世界并非无端邪恶,而是因女性的对爱情神话的偏执,其“固有”的非理性、疯狂,而变为恐怖。
当然,为了达成这一表意实践,如此意义互补的双环尚需润色。于是关乎个人、个体生命的重要戏码:精神分析,便必须予以借重。从某种意义上说,精神分析,尤其是其原版——弗洛伊德版的精神分析——与其说是某种解读利器,不如说早已成了大众文化工业稔熟于心的叙述、表意套路。再回首《盗梦空间》,其序幕便发生在灵泊之中。第一个场景中的第一幅画面,便是大海潮汐冲刷着海滩,继而我们看到昏迷中的柯布倒在海滩之上。片刻之后,他为疑似日本国民自卫队的军人发现并押解倒蓍蓍老矣的齐藤面前。结尾处,剧情重回这一场景,两个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的男人将面对持续平稳旋转的陀螺忆起自己的真身和男人间的承诺,并在共赴死亡中苏醒。在弗洛伊德版的精神分析的套路中,这些设置的意味昭然若揭:潮汐中、海滩上,昏迷并苏醒,走向死亡并新生,这一无疑是一份关于母腹、出生的意象/象征,人/男性最深切的梦,或曰“涅槃”欲望。十足“本能”,当然充分“文化”,一次有趣的想象与象征的组合场景。尽管在影片中,这便是梦、梦之深处/幻景所在,但如果依照拉康的陈述,这便是现实、或曰现实感的真意。又一次,诺兰玩弄了一个迷宫或反转的游戏。 而延伸拉康/齐泽克的阐释蹊径,我们会发现,开篇伊始,我们已然到达了《盗梦空间》的表意核心——因为如齐泽克所言,真相或曰意义核心始终在表面:灵泊之为死亡之地,同时被赋予母腹意象,这里也正是梅尔所固执的两人世界之所在;而无论在道姆·柯布与梅尔
两人共筑之梦里,或是在故事的“现实”层面,或影片的情节主部:为“植入”所造之层层梦境中,梅尔现身的真意,都是欲令道姆永远地驻留灵泊,这无外乎是胁迫他共赴死亡的另一版本。因此剧中的梅尔,相对于道姆·柯布,甚至不仅是劳拉·穆尔维所谓的象征着父权“阉割”的“鲜血淋漓的伤口”,而更接近于拉康所谓“创伤性内核”,以其“冗余”显示着真实界或直呼为死亡的威胁与诱惑的在场。因此,她才必须经历第二次死亡:再一次被杀死在灵泊之中,已完成符号意义上的最终放逐。因为第一次死亡:肉体的、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远远不足以杀死这份威胁与诱惑;那不是终结,而是梦魇的开启。只有令梅尔经历第二次、符号意义上的死亡,方能彻底屏/蔽这副“真实界(实在)的面庞”,阻断死亡的威胁和诱惑。至此,《盗梦空间》再度显露了其梦/梦工厂之梦的意味。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曲独唱,一阕道姆·柯布的单人舞,梦中的对抗只是魅影之舞,也是祛魅之舞,一个绝对的男性个体/主体的叙述。或需赘言:一个约定俗成的指认是,在西方世界或曰在发达国家,个人的故事只关乎个人而非社会;因为“19世纪”已遥不可及,今日发达国家的书写者已不复以“社会寓言”——詹明信所谓的“舍伍德·安德森的方式”——去写作。然而,这份共识却显然不适用于多数流行的大众文化文本。因其大都仍因循着老旧的现实主义书写原则——唯此方能以其成规和惯例的稔熟而最大限度地获取形式的透明感,造就阅读/接受的真实幻觉。类似文本因此而未能全然豁免于现实主义写作所必然携带的社会寓言的意味。所以,我们无疑可以将《盗梦空间》读作某个体/男性个人生命创伤与心灵悲剧的故事,但类似老旧的故事何以混搭于科幻类型而在20xx年获取如此巨大的流星雨商业成功,其谜底至少是部分谜底只能来自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的美国社会现实。